第八章.信笺记(4)成全比恨容易

“小静来啦,快进来啊。”屋子里的中年妇女热络的招呼道。在看到随着进来的七夏时,用尖酸刻薄的语气问:“她怎么进来了?”

“我让她进来的。”在看到小静脸上的严肃时,中年妇女便不再吭声,只是用眼神怨恨的看着七夏,七夏只当看不到,直直的走过去。

“坐吧,我叫赵念静。”赵念静做到沙发上后,点燃一根烟,吞吐着对七夏说道。

“我叫洛七夏。”坐下的时候,七夏做了自我介绍。

男人也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厨房里的女人探出头看了一眼,随后又进去忙了。

赵念静吐了一口嘴里的烟,半眯着眼睛抬起下巴看着七夏,向着男人扬了一下,对七夏说:“他是我大哥,赵忆笙。”赵念静已经不再年轻,她出现细纹的皮肤就算用再厚的化妆品也无法遮盖,她有着好看的大波浪长发,个子很高。可她的眼神就像她的样子一样疲惫,最后,赵念静像是筋疲力尽的说出:“赵念静,赵忆笙,真是好名字啊。”

七夏看着对方在云雾间闪现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们第一次收到周静笙的信的时候,我们就隐约觉出有点不对劲。”赵念静忽然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就算再有巧合,一对兄妹的名字也不可能全部包含在一个男人的名字上吧,而且这个男人还给我们的母亲寄信。”

赵念静又吸了口烟,吐出来的同时,说出的话语也盘旋在半空的烟雾中:“念静,忆笙,都是周静笙啊。”

“是的,周静笙,是余婆婆终其一生都在爱着的人。”七夏轻轻的喟叹道:“他们用尽一生都没有在一起,然而心里,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余婆婆的婚姻是父母包办,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柔弱的女人,空等五年就已经是最大的抵抗了。”

赵念静点点头:“我看了母亲和周静笙的信,也大概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分散了。可是我哥偏执的把信藏起来,不让我告诉我妈,就这么拆散了他们。”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赵忆笙把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放到茶几上,开口的时候自带了几分长辈的威严:“可是,这是不合理法的!”

“理法?”赵念静忽然大笑起来:“就因为你一直在遵守着食古不化的理法,所以今天你才是这副碌碌无为的模样!”

像是提到男人的痛处,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被那种空茫的眼神替代:“我只知道,至少到现在,我对生活很知足。”

“知足?正因为你的这份知足,所以你什么都不敢去追求,你一开始的梦想呢?你难道忘了么?你畏畏缩缩不敢前进,最后还不是画地为牢,圈在了这个小地方。”赵念静不屑的讥笑着,赵忆笙这才没了话反驳,闷头坐到一边,但神色并未有所缓解,他不苟言笑的脸上充满沉重之色。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这样。”赵念静戏谑道,似乎也在自嘲:“给自己定下那么多条条框框叫做理法的东西,其实说白了就是变态、衣冠禽兽。因为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就见不得别人的好。邻居街坊说你两句就跟什么似的,非要搞的跟模范家庭似的假模样给别人看,生怕被别人挑出个不好。”

“在公司工作怕被老板挑错,在家里生活怕被街坊嚼舌。年少时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被人说不行,就自己先放弃了自己。渐渐老去,也就没办法再和命运分庭抗礼。人啊,总是要活的这么累。口是心非,虚与委蛇,装出二五八万的假模假样,在和生活周旋的同时,我们也丢掉了本来的自己。于是,生活就把我们磨砺成我们当初最不愿启齿和厌恶的人。”

赵念静最后深深吸了口手中的烟,把烟头按向茶几上的烟灰缸,说:“可是啊,做这么多戏,是给谁看呢?”

然后她看向沉默的赵忆笙,云淡风轻的开口:“哥,你是不会懂的。我爱的人,就算他死了,我还是爱他。我多么后悔,当初我就是因为理法而不敢和他在一起。所以现在我活该。可是,就算是要等这样无望的未来,我也不能放弃心中所爱。你能明白么?”

赵忆笙身子微微一震,终于不发一言的走进房子内室。

赵念静又点起一根烟,火光亮起的一瞬间照亮了她眼睛里的悲戚:“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到最后,还是得一个外人来提醒我们这个已经腐烂不堪的“模范好家庭”了。”

七夏摇摇头:“我只是为了余婆婆。”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妈?”赵念静问着的时候,赵忆笙已经从内室走出来,他的手里是一个很大的铁皮盒子,看外表已经是有些年月了,淡绿色的外漆几乎要落尽。赵忆笙走过来,把盒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慢慢推到对面坐着的七夏面前。

“如果我说,是为了周静笙,你们会信么?”七夏看了一眼铁盒,重新又看向赵念静。

赵念静愣了下,随后哈哈大笑出来:“你这纯粹就是多管闲事。”

七夏点点头,不置可否。她打开铁盒,那些泛着久远时光的信笺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它们相互拥抱,感激的流泪,岁月让它们不可避免的老去,而信里的心情却清晰如昨。

赵忆笙看着铁盒里的信,终于开口说:“本来我是到我妈死都不会让她知道这些信的存在的。我一直气我母亲背叛了我的父亲,因为我一直不肯相信,这不是一场背叛。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因为父亲的去世而那么难过。小静说的对,做这么多戏,给谁看呢。”赵忆笙苦笑两声:“成全真的是比恨容易多了。”

“谢谢,谢谢……”说着,七夏就觉得鼻子发酸,想起这些日子在无尽的等待和煎熬中,她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

拿到书信之后,七夏首先翻出了一封余惠安写给周静笙的信。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找到周静笙,将信示意给他看。

一般的虚无魂魄是无法与人间的物品有接触的,所以七夏得到周静笙的许可,打开了信,开始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

“吾爱静笙,你好吗?

我以为你只是活在我的心中,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你还活着,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我以为我能等你一辈子,可一辈子就这样走了一半。对不起,我抛下了你一个人走了。时间没有等我,它急急忙忙的丢下了我的青春和你逃跑了,于是,那些有关于你的青春岁月,再也回不来。

你还愿意对我说:‘余惠安,上学去’么?

曾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你可还记得?而如今,我不是你的妻子,你还肯握住我的手,像过去的每个时刻那样,握着我的手说永不分开的诺言吗?

我是个丢盔弃甲的逃兵,在拼尽全力抗争的战役中,我打了败仗。我没有你那么勇敢,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牢牢的留下你。

为什么这么晚才让我们再次相遇,为什么你早些年不曾联系我。我是肯跟你走的,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当初一样矫健的步伐了,我怕我跟不上你的速度,我怕我再次被生活打倒。

而如今,我们都老了。说过的那么多的话,都已经不复存在。静笙,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吗?

你能安好,便是我死都值得。

这一生,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做成你的新娘。

静笙,回来吧,我仍在等你。

惠安书。”

当七夏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周静笙已经泪流满面。他捂着还带着疤痕的脸,肩膀不停的微微耸动。

“如果……如果我收到这封信,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来找她。”

“我之所以一直在意着这些信,是因为,我多么的想知道惠安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意。”

“可是,我们却错过了那么多。我以为她仍在怪我,所以,我不敢回来看她。”

“懦弱的是我,我竟以为,没有我,她过的也很幸福……”

老人一遍一遍诉说内心的后悔和自责,当时光老去,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写信给她,就是不再干涉她的生活,就是在死后回到她的身边。可他不知道,没有了他,生活对她已经毫无幸福可言。

那些所有遗失的时光在此刻终于被填满,一直处于徘徊和惆怅中的老人,在死后,终于将心里难解的结层层打开。原来,谁都不曾放弃谁,只是因为缺少了对彼此坚定不移的心念,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一生。

老人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刺刀割破了七夏的心,深深的惋惜和遗憾刻在她心中,令她瞬间红了眼眶。

从海上而来的风吹拂着七夏的长发,她握着手中的信,看着波光粼粼的辽远海面,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灵魂的泪水一滴下,瞬间风化在海风中,老人像是流尽了他这一生的泪水,之后他说:“我走后,你能帮我照看好惠安么?”

七夏点点头,尤带泪痕的脸庞绽出夏天一般温暖的笑容:“我一定会常去看她的。”

“那我就放心了。”老人微笑着,白发在阳光的反射下,亮起微微的白色光芒,这光芒笼罩着老人的全身,使他看起来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了起来。

七夏以为自己眼花,抬手擦过眼睛后,那抹白色的光芒就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