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像一颗炸弹

距离2010年0时0分还有十分钟。

我顺着老家破旧暗红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陈年未修的楼梯发出沉重嘶哑的声音,让人觉得它随时会坍塌,坏成一堆爬满蛀虫的朽木。

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暗夜的精魂见缝插针,穿透我单薄的身体。妈妈蜷缩在地上,安静地抽泣。

黑暗里妈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爸爸的脸,爸爸的脸上还有藏青色的胡茬,那是他留给我的童年唯一的记忆。现在那些记忆被锁在了黒木框起来的灰白照片里。

我轻轻地走过去,用力抱了抱妈妈,说:“妈妈,我们都在。”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在字与字细微的停顿里可以听到泪水砸到地上明目张胆的声音.

那种声音吞噬了屋外渐次燃放的炮竹声,孩子被吵醒的哭泣声,和春晚里节目主持人响亮,兴奋的倒计时。

然后,零点到了。整个山城的烟花瞬间绽开,把寒冬的黑夜点亮得彻底,像惨淡的布。远处的烟火像电影里迅疾行走的镜头,眼花缭乱,炫彩斑斓。

我看着窗外华美的烟火,想:

那么,爸爸,你离开我们十年了。

楼下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的欢声笑语,透过坚硬的水泥和寒冷的空气准确无误地传到耳朵里。我在他们肆无忌惮的欢笑中攥紧了拳头。

手机这时振动了起来,掏出一看,是他的短信,上面写着,老婆,新年快乐。

嗯,快乐。

我回了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后把他发的短信删掉。

堂妹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拿着棒棒糖,看到我们相拥而泣,走过来问:“姐姐,伯母怎么哭了?”我看了她一眼,说:“滚。”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显然,一个八岁的女孩不难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和包含的愤怒,那么,下一步她会跑下楼去告诉那个爱她的妈妈。

不过这次不用她的小腿如此奔波了,因为她的妈妈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空气中是诡谲的死寂。

我聪明的堂妹,在你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你,伯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伯母很想念伯父所以会哭。

可是我教了你四年,每年的这个时候你总是会蹦蹦跳跳地进来,嚼着你的棒棒糖,用你如此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我,问我相同的问题。

就算你如此无知,你的父母不会教你吗?还是,他们懒得?

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春节会下小雨,还附加了温馨提示,路有点泥泞,不利于出行。当我躺在床上在天雷地火之间恍然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水声时感动得都快哭了。县里的天文气象站终于对了一次,真是太给老娘面子了。

但是在我准备重回梦乡的时候,老姐雄厚殷实的声音鼓点般砸了下来:“颜南方,快滚上来去拜年。”我呢喃着转了个身,用沉默而慵懒的背影狠狠地羞辱了她在奶奶面前佯装的乖巧和对我的鄙视。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受不了了,太困了,你让我多睡一会儿。好不。”老姐又吼到:“我说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然后她突然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二叔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五秒钟的时间我立刻心领神会了一切,我故意委屈地说:“败给你了。”然后迅速地穿好了恼人的毛衣毛裤。掩耳不及迅雷。

我极力压抑自己不断膨大的好奇和邪恶的喜悦,搓揉自己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经过他们面前,然后躲在看似慵懒的面具后面窥伺每个人的心怀鬼胎和如坐针毡。

二婶染的劣质黄色头发在这潮湿的雨雾中更显得腐霉,作为初中老师的她喜欢在地摊上淘几块钱一件的衣服,然后买个一二十件,拿回家洗洗晒晒,那些起毛的衣服放在那里,真像大型傻B展览。

她坐在那里尴尬地谈笑,这是她擅长的东西。谈笑从来都是她擅长的东西,家长里短,七荤八素。她可以侃侃而谈,声情并茂。但是这次,她拘束得像个外人,仿佛,她是多余的。

或许,她就是多余的。

毫无遮掩的羞辱被暴露在天光之下,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就算二婶这样风生水起的女人,也不行。

因为男人,是女人的通病。

吃过饭后,那个女人要走了。她优雅地跟我们说再见。她拎着精致的包包,化着恰到好处的妆。相比这些,二婶恨不得直接往脸上倒胭脂水粉的行为,那德就缺得太彻底了。

她给堂妹发了糖,在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给我发糖是否合适,我却笑容可掬地顺势拿来,并且感激地说:“谢谢阿姨,阿姨真好。”

眼角的余光准确无误捕捉到的是,二婶气白的脸。

今年的拜年又成了必不可少的节目,原因在于以往最晚起床的我和三叔今天奇迹般地早起,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我们决定淌着满城的泥水去拜年。

我早起的目的十分猥琐,是为了看一场笑话并且适时地添油加醋,然后再众望所归地表现出自己的怜悯,这其实没什么,对付吴柳丽这样的人,以牙还牙是唯一的办法。而对于三叔来说,他要尽量控制这场笑话的力度和节奏,以免酿成无法熄灭的大火。

我们浩浩荡荡地走在乡村小路上,打前头的是二叔和三叔,他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颜家两兄弟一直是爷爷奶奶向村里人吹嘘的资本,在时光的淘洗中,两位老人忘记了他们曾经有一个大儿子,他本来也是值得骄傲的,可惜的是英年早逝。但是有什么要紧呢,所有的人都在安慰他们要忘记伤痛,其实有时候,忘记也是一种背叛。

二婶和姐姐手挽手走在前面,她们尖细的鞋跟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脆亮的声音,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相亲相爱,嘴角抿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刚才吃完饭刷碗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挥舞着沾满洗洁精的手让玩皮球的堂妹来帮我把手机掏出来。结果,在她拿出来的下一秒,手机啪唧被重重摔在地上。

“你干嘛?”我朝堂妹吼了一声,她的眼泪像早已蓄好了似的掉了下来。这一吼,把隔壁的奶奶给招来了。

于是,一副让她不可容忍的画面被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妹妹绞着面前的手指,梨花带雨地站在我面前,这个养尊处优的独生女哪能受这种委屈,更何况她面前的我凶狠得像一只被惹怒的野兽。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有点心软,就算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就算这样的把戏她经常玩,我还是决定把语气软下来。

可是这个时候,二婶走了进来。

“怎么了,女儿?”二婶拿眼瞥了我一眼,蹲在她女儿身边。“妈妈,刚才我不小心把南方姐姐的手机弄掉了,她就凶我……”说完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哦,是这样啊。那有没有跟姐姐道歉?”

“有。”堂妹小声地嗫嚅着。

“去把手机捡起来,还给姐姐。如果姐姐还生气,问她需不需要买跟赔她。”二婶心满意足地说。

我僵直地站在那里看一场苦情戏,只不过我是这场戏里邪恶的女一号。

这时姐姐走进来,满脸堆笑着说:“二婶说的什么话,小孩子失手是自然的,南方,你也是,跟一个小孩子你较个什么劲,手机拿到就好了。”老姐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遇到什么问题后输入大脑可以毫无停顿地跳出一个方法,十分准确,可以让大多数人满意,除了我。

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我的戏份被别人唱尽,还落下个心胸狭隘的骂名。我没什么错,我只是没有伶俐的口齿和善变的嘴脸。

我也不懂得如何把自己变成机器去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