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以为你还在

我看到在酒杯的晃动下,林振风似笑非笑的脸,他的脸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我一直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在经过这么多事情后他仍然能够对我这么好,好到让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本来对于他我就有所亏欠,更何况是在知道他已经知晓我的所有事情后,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他最大的意义确实是引起姐姐对我的愤怒。

“我和振风今天能够重归旧好,都要谢谢姐姐,如果没有姐姐我跟他不可能消除彼此之间的误会,为了这个,我也应该好好地敬你一杯。”我说着把酒杯碰向了姐姐,姐姐倒也是很自然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姐姐应该做的,你没有必要觉得应该怎么样,看到你幸福是我最开心的事情。”姐姐说完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如果你很开心我也开心,那么原来你就不会把一整晚热滚滚的汤倒向我,我也用不着因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而觉得难过和无辜,今天我们就更不会以今天的面目相对。我想着不禁心里泛起一阵苦笑。

林振风似乎在各个时期都能够让我很难受,我还记得那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坐在屋顶上,看到前面拐角的屋檐下,林振风插着口袋在那里踱着步子,稀薄的天光透过厚重难抵的云层照射下来的余光把他烘托得无比帅气,他身穿卡其色的稀松布裤,上身一件木扣直排脖颈的修身卫衣,一头清爽的短发在这个冗寒的冬天里显得格外温暖无害。

我心里有点感动,他总是在无微不至地给予我关怀,他可以为了我凌晨四点起床把厨房反锁起来煎爱心荷包蛋,然后把油门开到底地把东西送到我手上,在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摔断了三根肋骨都不敢告诉我,他也可以在医院外面破旧的公交亭里坐上一个晚上只为了等第二天我家人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看一眼生病的我。

而那个时候,他因为我一直不接电话,就推脱掉了今天他家酒楼开的庆功宴来我家门口足足登上四个小时。我本想大声叫他,可是此刻我是坐在年代有些久的瓦片上,随便的一个不留神我都会摔下去,于是我抬起脚打算跑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沈子君向他走去。

然后沈子君停在他的面前,风情万种地跟他谈笑。

林振风笑着看着她,偶尔还会表情认真地跟她说话。

我的愤怒再次被点燃了。

几年前我窝囊地离开他们缠绵的那个地方,没有向任何人讨说法,不论是席以参还是沈子君,我带着我满脸的泪水和几近绝望的心情打定主意让他们彻底退离我的世界。可是当今天我的男朋友和我昔日的仇敌以一种轻松娱乐的方式交谈的时候,我所有掩盖在灵魂下的怨恨,终于迅速地蔓延开来。

我突然想看看林振风此刻的嘴脸,我把电话拨了过去,定定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会毫不犹豫地接起来,还是按掉。

他选择按掉。

然后他发一条短信过来,上面写着:老婆,我在陪我爸爸应酬,没有空。

我回他:这样,那你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孩是谁?

我看到他收到短信后惊慌失措的脸,他的眼睛在四周寻找,似乎想知道我潜伏在哪个角落,最后,他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的我。

我很想冷冷地看着他,让他记住一辈子,我很想做一些危险的动作让他为我担心。可是此刻我只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

这个姿势从我十四岁以来就像一个无休无止的梦魇,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可是今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来的这么快。

体内的血液躁动不安地奔离我的心脏,似乎要从我的指尖脚尖喷涌出去,心脏早已控制不住这些深红色的液体,他们像一条条吐着毒信的巨蟒,一点点舔舐我的皮下组织,慢慢地腐蚀我的意志力。

感觉到身体在不断地膨胀,似乎瞬间就可以炸开,我紧紧地抱住自己,想要用单薄的拥抱来克制住伤害自己的欲望。

在以前,妈妈不知道的时候,我总是流着泪一个人度过这种难熬的夜晚,我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指尖,很深的一道口子,然后让血汩汩流出,当我看到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像丝一般从我的体内剥离,我有种快感。所以到现在为止,我的十个手指头都是破损的,只是从来没有人发现,他们不知道,在一个又一个他们酣睡的夜晚,我用流血的方式让自己心安。

我看到林振风向我跑过来和沈子君明明灭灭的脸,我一度想要拿起身边的瓦片像以前那样划开自己的皮肤,让体内纠缠不清的血液流个痛快,可是我不敢,我不敢把自己病态的癖好展示给别人看,我不要让他们以为我颜南方要通过伤害自己向命运妥协。

就在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伸向瓦片的手的时候,我滚下了屋顶。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床单,惨白的输液瓶。突然一阵疼袭来,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面插着一根比我的血管还大的针头,透明的液体透过输液管源源不断地钻入我的体内,我把自己的身体隐到宽大的床单下,不想看坐在旁边的林振风的脸。

“你醒了。”林振风看到我一醒过来就疼得龇牙咧嘴,连忙调慢了输液速度,我冷漠地说:“请你离开。”

“南方,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但是当时我们真的在谈重要的事情,真的不方便接电话。”林振风想要辩解。

“谈什么?谈情说爱?”我挑了挑眉毛,鄙夷地看着他。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敷衍,又怎么可能变心呢。相信我好不好?”他专注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澄亮透明却又似乎深不可测,我摇了摇脑袋不耐烦地说:“你走,你让我想想。”

这时妈妈和姐姐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连忙推他,“快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家人看到。”

他点了点头,跑了出去。我把手指蜷缩起来,重新调整了姿势,佯装睡去。

门吱啦一声开了。

“妈,医生怎么说?”

妈妈叹了口气,想了很久,说:“没事。”

那个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了我的全身,这种感觉在十年前我将要离开外公外婆回到妈妈身边的时候一样。绝望的,冰冷的,无助的,害怕的,怨恨的,羞耻的。

我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女孩,从我出生之时一切似乎已经命定,妈妈为了逃计生,在寒冬腊月里躲在床底下,她说那时的她只能趴着眼睁睁看着计生队的人渐渐逼近的脚步,他们手中明晃晃的手电筒似乎要照亮没个角落。她说如果那时真的被抓走,等待我们母子的只有死。

那时的我已经八个月大,基本成型的我毫不知情地呆在妈妈的肚子里,却听凭别人决定我的生死。

而每一次我都得以保命的原因在于我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爷爷,他们把计生办里所有的机关都打通,所以当妈妈因疼痛喊出声的时候,他们没看见似的离开了房间。

——与此同时隔壁传来了孕妇的喊叫声,他们顺理成章地带走了那个替罪羔羊。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孕妇,也是被安排的。

她为了得到十万块,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颜家有权有势,呼风唤雨,什么都不缺,惟独缺的,是一个男婴。所以他们鞍前马后,倾尽全力,只想保住妈妈肚里的孩子。

真可惜,我是个女孩。

妈妈最终早产下了我,腊月十八的夜晚,妈妈的羊水毫无征兆地破掉。当时家里只有她和太奶奶两个人,没有任何的接生工具,太奶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妈妈纠缠了四个小时,我的头暴露在外面,身子却留在了妈妈的子宫里,那时妈妈求太奶奶把连接我们两个人的脐带剪掉,太奶奶只是泪眼婆娑地摇着头,她一直不敢说,那把剪刀剪下去,一尸两命。

而后是老伯父帮妈妈找到了接生婆,当然她收了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的钱。那个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政策的献生者,更何况是一个背负上超生罪名的家庭。

我终于顽力地活了下来。可是上帝并没有派那么多的天使来守护我,当时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妈妈和外婆,外婆哄我笑,跟我说话,喂我吃饭,帮我穿厚厚的衣服,还给我买漂亮的虎头帽和拨浪鼓,她会指着我的脸说这里像妈妈那里像爸爸,只是后来她再也不敢提爸爸了,因为一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妈妈所有的坚强都分崩离析。

自从知道我是女孩的那天起,妈妈的床前惨淡地像座坟。爸爸没日没夜地奔波在工地上,家都不肯回,仿佛那个女人生下的不是他的孩子。叔叔姑姑没有人来,他们对我这个刚到人世上的小侄女不感兴趣,而奶奶,她为妈妈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外婆来,让她来帮忙照顾一下小孙女,她说最近家里忙的慌。

奶奶为了再添个男婴决意把我送到外婆家,所有的决定他们都瞒着妈妈一个人。我想这是这个女人这辈子为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虽然想想,她并没有为我做过什么,她的存在只是一直提醒我有着被人遗弃的过去和拥有一个不被欢迎的家庭。

而我在外公外婆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从懵懂无知到处世精细。

记得那时的我老生病,在半夜里呕吐。外婆家里枕头上绣着的大公鸡被洗了很多遍,鸡冠由红变白,我的病却一直都没好。外婆看见我昏天暗地地吐的时候就哭,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哭,她会摸着我的肚子说:“哪里不舒服,囡囡。”她明知道这样的抚摸于事无补,她还是去做,只是想让自己在那时看起来不要那么无所帮助。

可是外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在所有人都不要我的时候,是你用你宽厚的大手把我揽入怀里,用你布满粗茧的脸摩挲我幼嫩的肌肤。是你还愿意为我的病痛流泪,而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却在离我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为了妈妈能再生一个男孩奔波求药。

他们甚至在讨论着如何把我驱逐出颜家,来避免他们不得不负担的巨额罚款。

当我和邻居家的孩子玩过家家的时候,那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总会提议让我演没有爸妈的小孩,她说这种角色我很会演,那时的我竟然引以为豪,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公,而后我看到外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公发火,虽然平时他严肃冷峻,但是绝对不会生气到亲自登门开骂,并且是因为一个小孩子。

可是那次,他做到了。

他把我领到那个姐姐家里,让我指证她对我做过的事,我看着那个姐姐时不时瞟一旁的冰箱,顿时心领神会。那个冰箱里有很多冰激凌,每次我到她家的时候她都会请我吃,可是如果我说出来,我就要跟冰激凌永远说拜拜。

我咽了一下口水,扯着外公的裤子说:“外公,我记错了,不是这个姐姐说的。”

外公刚准备好的天文地理,满腹经纶被我的话活生生地打回去,他有点尴尬地说:“你刚才不是跟我说是她说的吗?”

我局促地摇了摇头,外公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带着我落荒而逃。

我却因此获得了一星期两次的冰激凌供应,而每次玩过家家的时候,那个姐姐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说我是没有爸妈的孩子。

那时的自己没有一点羞耻心,而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怕的鄙视和嘲讽。

而在今天,我又重新坐拥了这种恐惧感,或者说,这种恐惧感又坐拥了我。

“要不要问一下南方手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姐姐的声音在我的床边响起,我能感觉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看着我的。

“不要问,我怕伤害到她的自尊心。你就当做不知道。”妈妈说。

我“醒”了过来,她们适时地闭上了嘴。

“大小姐,你是要吓谁啊,你都不知道,刚才从屋顶上滚下来的时候,那样子,咯咯咯,真像一只胖大的皮球。”姐姐扑闪着大眼睛,巧笑嫣然地看着我。我喝了口水,坐起来直视着她,说:“应该更像你痛经的时候再地上滚来滚去的样子吧,哦对了,我忘了,你那时是滚来滚去,我不过是给天空一个完美的弧线,而你呢,是给大地一次又一次残忍的蹂躏,那个时候,你真像是个充满大气的地球呢。”姐姐的神情从刚才的洋洋得意变成了无所适从,然后她尖声尖调地说:“要死哦,颜南方。”

尖锐刻薄的言语又一次被派上用场充当掩盖尴尬不安的盾牌。我们都心知肚明。

妈妈站在姐姐的身后,有点忧伤地看着我,我觉得我们仿佛隔了很远很远,她有想问不敢问的,也有想说不敢说的。

而我,却在这种晦涩的含义中感到无以言表的恐惧。

他们一点一点逼近我。

只等某天把我吞噬,寸骨不留。

那天所有的情形都如鬼魅般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从那天起我觉察到了妈妈和姐姐对我的不一样,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知道了自己也许有某种病让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开心,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的病竟然是我以后再也无法生育,那个时候妈妈看着我悲伤的眼神和姐姐语气里的小心和心疼,如今却变得那么恍惚而不可能。

还记得那日八点的时候班主任打来电话让我上网查高考成绩,我有点紧张地打开了网站,看到成绩后我瘫坐在地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成绩比我自己估的低了整整七十分,我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又输了一次,可是结果还是那样,我呆坐在墙角,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只高出一本线两分,跟我以前的成绩差之千里,怎么会这样,我觉得脑袋完全空白,就连姐姐进来了都不知道。

“怎么了?”姐姐有点奇怪地问我。

“我考砸了。”我呆呆地看着姐姐,好久才说出这句话。

姐姐赶紧扑到电脑前看我的成绩,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是不是你输错了?你再查一次啊。”

“没有错,我比你还不愿意相信。”我苦笑着,“我不想上大学了。”

“疯了吗你?你的成绩也不是很不乐观,说不定可以峰回路转。”姐姐蹲下来安慰我。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帮我挡掉所有的电话吗,谢谢。”说完我一个人进了卫生间,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

我在分数估出来后自信满满地跟家人说这次我肯定能考好,我甚至能够看到二婶看到我自信满满的样子时,变白的脸,可是如今我的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