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公主圣眷最盛之时,皇帝钦赐长宁、安仁二坊,并宫城左近的长寿坊为她府邸。大明宫落地黄叶铺满园林,灞水一脉吟唱流淌入宅;华清池月光掬手在怀,数千亩花木流霞绚烂于高墙之内。宝马香车清渭滨,红桃碧柳禊堂春。是为长安最奢华浮生的贵族宅第。
这个“鉴证监察”做得极妙。
鞠成安命神策军守住豪奢府邸四周角门,独自沿着花园抄手游廊,踏雪踟蹰而行。
鱼之乐无处可去始终默不作声跟随身后。他走的厌倦五指搭住他肩头,微微用力,嗫喏开口:“阿炎。”
这一声称呼令两人心生悲凉竟有些恍惚。他与他踏入京城各怀心思渐行渐远,纵使少数晤面时机也总是心机深沉莫测沉重,似这等默然随行更是少之又少。
鞠成安漠然道:“侯爷请自重。本将奉命巡查府中人犯,职责所在关系重大。侯爷莫令本将雪上加霜,处境艰难。”
鱼之乐扣住他肩膀将他推到柱侧,手掌钳住他咽喉劲道微吐,说道:“阿炎,听我一句。长安城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万不可失足太深。永光公主受如此宠信一朝兵败便是如此下场。你与我不过是一介武将,若有人别有用心要对大将军下手,我们根本无力反抗。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鞠成安定定看他,眼中悲伤如银河浩荡流逝。他手掌冰冷握住他手腕,嘲道:“鱼之乐,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么吗?你想要的,是别人的心。我想要的,是你的心。你能不能给我?”
鱼之乐瞬间缩手却被鞠成安牢牢握紧。鞠成安道:“长安城翻天覆地,我却毫无依傍。鱼之乐,京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这皇宫,还有这公主府,藏污纳垢包藏祸心令人防不胜防。鱼之乐,你跟我回北疆好不好,我们以前的日子多快活。”
他情思悠远漫漫被纵马草原无拘无束的快意生涯牵动,他眼角虽有忧愁,却笑道:“阿乐,年已过完,军中诸事也早已交割完毕。大将军书函早至,你为何扣而不发?你是在为谁迟疑,又为何不能去向陛下请辞?你若是现在就走,我立刻抛下一切跟随你回北疆。什么千牛将什么云羽大将军,哪有在草原上喝酒猎鹰来的舒坦呢。”
鱼之乐不敢看他炙热眼睛明亮笑意,心中仓惶悸动只得别转了眼,咬牙不语。
鞠成安眼中笑意转瞬颓败。他推开鱼之乐冷冷道:“殿前侯若贪恋繁华富贵,本将自然也是志向远大不肯屈居人下。长安冠盖如云,名利令人欲罢不能,你想要的,我自然都想要。鱼之乐,咱们来日方长。”
他大步流星英挺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鱼之乐面容颓丧,唉声叹气出了花园,一路迤逦缀在李南瑾属从之后,随着宗正寺卿抄查库房。
他看着一箱一箱金珠宝贝被抬到马车,九十八抬后还未完毕,而马车已不堪负重。
宗正寺少卿站立库房左侧手捧着长长清单卷轴,四平八稳念道:
金锭一万八千两;托舍古玉佛三十五尊;玉方龙觥八件;玉蕉叶花觥五十二件;小玉罄十五件;玉太平有象六十九件;玉松梅瓶三百七十一件;玉狮子玉羚羊玉鸣凤蛤蜊玉子儿无算;
……
陶渊明归去来辞手卷一件;僧衣德白描罗汉一件;怀素藏真帖真迹一册;沧海麻姑图一轴;泥金佛经五千册;雨过天晴唐三彩无算;蟹爪冰纹官窑瓷器无算;
……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地契约,各种物品东西折合银钱九千万贯——
古戍黄沙迷断砖,羊裘坐冷千山雪。
永光公主富可敌国,富得可以组建一支军队秣马厉兵。这里的宝物若是有一半送交北疆,则千万将士可不再忍苦受饥,武器装备若能更换,那草原铁勒十五部至少能与之一战。何必惧怕突厥回鹘焉耆等部的侵扰,有这些银钱,一定能将他们打过天山、打过阿尔泰山,赶到无边无际的荒凉大沙漠中去。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想得太出神并未听到身周士兵呼喝不已,片刻沉重铁闩被取下,八人驱使马匹合力拉开高耸木门。鱼之乐未及反应便看到黑漆漆无数麦粒当头砸下,铺天盖地灰飞烟灭瞬间将殿前侯掩盖其中。
香料特有气息充斥天地,原来不是麦粒,而是胡椒。
李南瑾亦是目瞪口呆,忍住笑忙命人手刨脚抗,刨开那胡椒山将灰头土脸被腌好了的殿前侯及时救出。
殿前侯衣衫袍履中满满都是胡椒细粒,脱了长靴单脚站立一旁,气急败坏抖着靴底。
人人哄笑之余,脸上俱是稀奇神色。
原来唐人极重丹药,善“香修”。贵族偏信方士之言,认为多吃香料滋补元气,可延年益寿。沉香、檀香、麝香、木香等均在此列,坊间更有传言有助历代皇帝成仙入道。是以胡椒之类调料也水涨船高价值若城。永光公主囤积居奇倒也颇有精明头脑,只是这四座库房存满胡椒,几乎将全国的储量都私藏到她府中了!
刑部并大理寺足足清点三天才称量完毕,七百石胡椒(约五万公斤)堆积大理寺庭院尚不能全部承载,更堆满了整个刑部大堂,香飘京城人人称绝。皇帝亦觉得难以想象且莫名其妙。
殿前侯垂头如丧家之犬在众人讥笑目光中掩面而去。他遥遥看了眼前殿,见温王长身玉立,正站在公主府堂皇朱红正殿台阶上,身侧云羽卫刀戟鲜明屹立左右,宛若凶神恶煞簇拥着十殿阎罗一般令人望风而逃。
鱼之乐干脆破罐子破摔,随着殷商穿堂入户捉拿钦犯。众多男女奴仆惊慌失措鬼哭狼嚎,有胆大反抗者立即被刑部侍卫当场屠戮。
血腥之气渐渐飘满天空。殷商站在公主寝宫珠楼贝阙之前,手提滴血长刀,话语言简意赅:“陛下有旨。不甘擒拿者视同犯上谋逆,可当场诛杀不必留情。公主府中武将文臣务必仔细审问。知公主谋反不报者五马分尸。涉案同党一个也不能枉纵。”
他狠狠瞪了鱼之乐一眼,喝道:“总有大胆狂徒心存侥幸,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瞒得了自己的滔天罪行!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官今日就要看看,是他的舌头硬,还是刑部的刀快!”
话音未落寝宫菱格窗中飞出凌厉暗器,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击中殷商脑门。
殷商霍然一跳猛然暴喝:“何方奸佞!竟然使这偷袭手段!”他扬起手中长刀又倏然背在身后。惶惶然住了嘴。
地上之物珠贝锦绣娇俏可爱,却原来是一只女子的绣鞋。
鱼之乐被他凛凛爆喝吓了一跳,知道他又翻出他旧案做那无谓之举。
及至他看到地上女子精美绣鞋与殷商额头青筋,立时落井下石笑的肚子都要破了:“左侍郎大人还等什么!有这等大胆狂徒竟公然对朝廷命官下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户部可忍刑部不可忍!大人,立即点兵点将,待本侯——”
啪的一声又是一只绣花珍珠丝履猛然飞出,正拍在鱼之乐嘴上。
鱼之乐惶惶然住了嘴,也不敢乱说话了。
寝宫殿门被侍女们缓缓打开。
柔媚少年衣衫俨然傲然坐在堂中,他粉面朱唇眼角含煞,喉中无喉结,手下不停凝神配着草药。正是鱼之乐那日见过的永光公主的假凤虚凰。
殷商目光流连片刻之后才敢确认,眼前所坐着的,是个女子。
真是骇人听闻,真是蔚为奇观。殿中仕女均做妙龄道士装扮,柔媚身影莺声燕语不知世间沧桑。个个穿了男装各有千般风情,立刻让鱼之乐瞪直了眼食不下咽。他想到若真是小道士小和尚便立刻拖到了山洞中行那颠鸾倒凤之举,如此多的英俊美貌面相首岂不是让人快活似神仙!
为何偏偏是假凤虚凰!永光公主真是性情独特深得老李家真传,这般口味奇特热衷女扮男装,莫非公主便喜欢这等情趣床榻之间亦别有洞天?
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再乱说话,捂住嘴好整以暇站在一旁,听殷商声音磕磕绊绊:“立刻封锁寝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来人,去请——请崔大人。不,请宗正寺卿李大人即刻移步到公主寝宫。”
鱼之乐遥立殿门之外,好奇心肠不能抑制,开口问道:“你——你还记得我么?”
那华袍少年——少女搓着手里的大药丸子,一面抽冷子抬头刺了鱼之乐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记得你。”
鱼之乐讪讪看了殷商一眼,不死心又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顷刻间搓出两个黑沉沉大药丸,又取出一锭金,眯眼笑道:“古人说吞金自杀最是痛苦不堪。我想着外面裹些甘草蜜糖也许好下咽。”
这少女辛苦配着草药忙的两袖生风,凝目在金天平上码着一味一味的药末,竟是在配自裁用的药膏。
鱼之乐不由莞尔,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冷冷扫他一眼。忽然笑意盈睫,清朗说道:“太原王氏女,这厢参拜宗正寺卿大人。”
太原王氏为天下王姓肇兴。代出群英,簪缨相继,乃百年望郡,自西晋以来便是一流门阀士族,从不与唐朝皇族通婚。唯一一位,便是高宗王皇后。
李南瑾正走到鱼之乐身后,听她喊出自己官职便觉不妙,眼皮抽搐唯恐祸事临头,只得敷衍道:“本官——本官公务在身,唐突小姐了。待本官回复陛下,即刻将小姐送回太原。公主行事不智,恣意妄为令小姐受惊,本官替公主向小姐赔罪。王小姐见谅。”
王琬冷冷一笑,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就不必麻烦李大人替我回禀。我想亲自面君。”
她手腕皓白如玉,裹着黄金的大药丸颇有分量摊在掌心上,说道:“若不然,小女子只好吞金明志,以死证明自身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