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伤城

西凉春,长安月。

骊山道,双鹰河。

李元雍据蒲团跪坐看着高台上那一排排金丝楠木所制的堂皇牌位。大唐自开国便威震域内九州臣服,异域无数国家提起大唐唯有艳羡赞叹。他的祖辈父辈金戈铁马挣下光耀河山,一个一个镌刻入木的名字给他的国家带来的是无上的尊严和骄傲。

贞观开元有倾尽天下的繁荣昌盛,天宝甘露亦有血泪遍地生灵涂炭的破碎潼关。

帝国根基千秋万世,是他所有先祖先宗的梦想和期盼。亦包括他从未谋面的父亲。

他的父亲位居淳宗之后灵牌庄严肃穆,他为国献身视死如归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

李元雍悄然起身,伸手慢慢摸过冰冷华贵的楠木牌位。他手指顺着父亲谥号的字体纹路一遍一遍滑下。他独自坐在灯火幢幢之下,怀里抱着父亲的牌位,有无边孤独蔓延开来。

冰冷木牌无法慰藉他心中的渴望。祭祀仪式的庄重亦不能让他纾解心中失落。如果父亲活着当可做自己路上的明灯与头顶的庇佑。如果他活着便能教自己习字读书,与自己谈论京城内外奇闻异事。若他活着,也可以一遍一遍的唤着自己的名字,像诵读世间最珍贵的佛偈。他需要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他亦有许多的话,要告诉自己的父亲。

窗外夜已深。声息全无风声醺然。

李元雍腿脚酸软打开殿门。门外秦无庸正惶恐不安团团转,见他安然无恙立刻扑上来扶住,说道:“殿下,您可出来了。咱回寝宫吧。”

温王寝宫暂设天子明堂两仪殿。

李元雍见他神态惶急不似平时老成,说道:“本王尊礼仪要跪拜众先祖。你当守在殿外,为何这般失态?”

秦无庸呐呐道:“是老奴失礼了。只是天色已黑尚有些风寒。殿下站在这里若是着凉,可怎么好。”

董之武率领众侍卫上前,抱拳道:“请殿下回宫!”

李元雍拧眉道:“怎么是你。鱼之乐呢?”

秦无庸正留神怕他问起鱼之乐,不由嗫喏道:“殿前侯有要事,说是巡查宫殿防务,怕是现在——已到了两仪殿吧。”

李元雍心情阴郁,说道:“备马。本王要前往錾陵,探望我父亲陵墓。”

秦无庸急急说道:“殿下稍安。殿前侯再三嘱咐,若无他护驾则请殿下即刻回寝宫,殿下不如等侯爷回来再陪伴左右,一同祭拜光烈帝陵寝可好。”

李元雍摇头,说道:“董之武并神策军随行护卫即可。你若见到鱼之乐,——便命他到錾陵来,本王有话要跟他说。”

董之武道:“殿下。此事不妥。錾陵地处洛阳城郊,虽有重兵守卫但你我不熟悉地形,为安全起见不如等到明天与鱼将军先行商议,再决定此事。”

李元雍心中烦闷,道:“休得多言。立即点齐云羽卫与我同行。”

夜色浓重,巍峨古城只余沉默轮廓,气势磅礴。

温王头戴单梁进德冠,着齐衰之服,足蹬乌皮靴,骑马率军当头而行,夜色掩映中向錾陵疾驰而去。

錾陵气势宏伟,墓前山川秀丽,溪流蜿蜒,主墓背靠高耸山坡,屋宇斗檐错落有致。

守陵将领郑通德开启寝陵内殿,延请夤夜前来的不速之客。

松柏深深。光烈帝墓碑为汉白玉整体雕刻,皇帝亲书碑辞,螭首龟趺,浑然天成。

李元雍独立半晌,淡淡说道:“都下去吧。本王……想自己在这里呆一会。”

墓碑之前摆放一壶酒,一碗胙肉。

那胙肉乃天子所赐,祭祀列祖列宗后分给众亲贵大臣、羽林军士,以白水煮熟,无滋无味。

他从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肥腻浓烈的肉汤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李元雍背靠墓碑坐着,倒了一杯酒浇在地上。

他干涩开口,说道:“父亲。孩儿不孝,我来看你来了。”

他给自己倒一杯酒,以手抚摸墓碑说道:“父亲。在天有灵,来享孩儿祭祀。”

他饮尽杯中酒,沉默站立中庭,以见天子礼三跪九叩之后再行家礼。

李元雍举手加额行揖礼,举至齐眉弯腰鞠躬。后双膝跪地以额头附于手掌之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齐眉缓缓站起。如是者三。

鱼之乐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而来。他站立殿门处呆呆看着李元雍跪拜光烈帝心中剧颤。世家子弟冠礼须得父亲亲手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李元雍父亲早已薨逝,冠礼为宗正寺卿李南瑾代执行。然则他心中有深深遗憾,是以不顾劝阻也要到寝陵来向父亲神主祭祀,以示冠礼完成。

骄纵强横刻薄寡恩的温王殿下,原来也有伤痛难愈的不堪往事。

李元雍长跪墓碑之前饮泣不起。

少年失怙失恃,偏居迁安王府长大。京城中尔虞我诈,数次以身犯险难享太平。身边无依无靠,便是情根深种,也无法抵挡人各有志。他方明白自己的心,而他已经决然离开长安回归边疆。

从此山河万里重山阻隔,再晤面却是难上加难。

他的长安,原来不是他的长安。

李元雍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泪水婆娑滴落寝陵地砖之上。鱼之乐看着他悲伤难忍,不由得矮身跪在他身侧,伸手拥他入怀。

李元雍抑制哽咽胸膛不住起伏。他反手抱住鱼之乐,只觉一松手他便会如一缕魂魄般飘荡飞到天外。他不敢想象自己独坐一张四处透风的龙椅会是怎样的孤清寂寥。鱼之乐若在边疆便不能描摹他的音容笑貌。关山迢递不可越,若是战死沙场,他这一生又该怎么办。

李元雍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便恐惧的无法呼吸。

他看不见鱼之乐的脸却能感到他呼吸滚热,似这般温暖怀抱还能停留多久他并不知道。他忍不住无边哀伤亦无法阻止。

鱼之乐一走,便会带走他的心罢。

李元雍眸中有哀求,是让他宁可去死也无法直面的鞭笞痛楚。他说道:“鱼之乐,能不能留在长安。长安城有万千的富贵,可是我却只有你一个。”

鱼之乐胸口如同被巨兽撕裂,一颗心血肉淋漓。他沉默不言却又不能决绝,他甚至难以呼吸。

李元雍握住他的手看向墓碑,说道:“父亲。孩儿不孝,今日才能来看你。请父亲恕罪。孩儿还有一事——求父亲饶恕。我心中有一人,今生愿与他长相守。若父亲在天有灵,请饶恕孩儿不孝之罪。”

鱼之乐惊愕看向李元雍。

狂妄骄纵性情狭烈的温王亲口承认对他有意令他震撼莫名。

他眼神中有缠绻深情令人沉醉着迷。他看着鱼之乐唇边有真心笑意。

那笑靥犹自带着泪水,却更带着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元雍道:“长安有渭桥,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另有灞桥,是东出长安的送行地。鱼之乐,我胆怯畏惧与你的离别。我希冀有一日与你并听雨落芭蕉,铁马金铃。在我父亲墓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有一日,回到长安陪着我,到我死为止?”

鱼之乐紧紧拥抱他泪水潸潸而落。似是要将他融入自己骨血再不能分割。便是为他挡住所有的灾难替他去死又有何干。只是这一句陪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一步步走到如今是踩到刀尖针毯上。他在边疆十数年逢场作戏情人无数,求的是春风一度片刻欢愉。未曾交出一颗真心。这人生活到现在痴懵愚昧,才知道自己竟是错了。昔日别人对他真心他肆意辜负从不在乎,如今全都报应在了他身上。这天下许多事,原不是他能做主的。漫天神佛都诅咒了他的命运,他想要的他给不了。历经波折未必换得来一个团圆的结局。

皇帝说过,鱼之乐,你不应该来长安。这一切……都是错的。全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