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孤城

战马长嘶。鱼之乐勒马站立河边转身看着奔雷掼至的千军万马。

长刀出鞘。鱼之乐手中长刀凝聚冰冷月光,吼道:“杀——”

马蹄践踏冲在前锋的突厥士兵,刀光挟带冲天火势暴涨锋芒划过一名骑兵,自左胁向右肩将他劈成两半!

“杀——”

鞠成安连连发出哨音,云羽卫扑到河边散成一线,结阵阻拦意图过河的突厥士兵。

突厥军士训练有素早已越过洛阳卫,鹰翼阵聚化成锋芒刀尖如一柄长刀插进云羽防线,一刀即撕裂一个巨大的缺口。

鱼之乐连人带马掠至战场腹地疾风穿梭,吼道:“背水一战,杀——”

无数视死如归的勇士嘶吼声山崩地裂:“杀——”

洛阳宿卫兵力几倍于云羽卫实不如皇帝亲卫彪悍。然突厥士兵征战边关勇悍无双,与从未经历大规模战役的云羽卫甫一交战便占据上风。

突厥士兵多识水性。云羽卫且战且退与敌纠缠纷纷扑入河水,刹那尽数赤红。无数人马尸体沿河漂流而下。

密集火箭骤风急雨再度铺天盖地而来。

鱼之乐策马奔至河边抢过一根长槊,噗通一声跳入冰冷河水。

数名敌兵持刀来杀,鱼之乐长槊一挑刺入一名士兵头颅,借着反蹬之力远远游向河心。

无数敌兵紧追狼狈不堪的李元雍。

敌将架起手中长刀掷向李元雍后背。骤觉右腰一凉,一柄匕首已捅进他的腹部。那长刀失了准头一刀扎在马臀上,骏马痛嘶一声硬硬挣扎渡过河心到了浅水区。

马身僵硬坠入河底。李元雍手脚并用喘息着爬到河滩。

鱼之乐泅水将身侧敌军生生拽进河底,匕首划破他喉管,血液奔涌那敌军浑身痉挛沉入黑暗冰冷河中。那敌军却不撒手,紧紧锢住他一条手臂。鱼之乐向后一挣便觉明光铠甲下肩膀一痛,一名敌军手持长槊扎进他腰侧硬甲将他向河底狠狠掼去。

鱼之乐手腕酸软无力挣脱,口中喷出一道血线。

少顷劲道一松一个头颅向他坠来却是大睁着眼死不瞑目。须发合着粘稠血液渐渐迷糊了他的眼睛。

冰冷河水尽数灌入口唇。鱼之乐反手握住长槊猛然将槊尖扯出,疼痛立时令他清醒。

鱼之乐脚踩河水骤然出现河面,大口喘息。

又是一刀劈面砍来。那敌人却中箭沉入河中。

李元雍手持弓箭跪倒河边。他眼神狰狞不断从河边尸首中拔出钢箭,有敌人甫一靠近鱼之乐身侧左右,他便搭弓引箭迅速将其射杀。

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手握箭矢,在血腥杀阵中保护袍泽,令人心头一震。

鱼之乐被河水冲至下游,他勉力爬起踉跄而行,喝道:“上马快走!犹豫什么!”

李元雍扔掉手中长弓抢过一匹马,紧咬嘴唇看他一眼。

他脚下一绊但见黑暗河滩上有士兵身形暴起,手持弓弦套进了他脖颈,向后一勒。

李元雍脸色青紫踉跄后退。

敌兵脸上犹自流淌血滴,狞笑道:“万户侯可待矣!”

鱼之乐如野兽死死盯着他。

敌兵贪占功劳不肯高呼同伴前来相帮,吼道:“你脚下有刀,立即自裁!不然我就勒死他!”

血液轰然燃烧至鱼之乐头顶。他抄起长刀一身力气灌注其中,向李元雍一刀掷出。吼道:“闭眼!”

长刀掠过李元雍眼前一线戾气激荡。敌兵大骇,立时将李元雍挡住自己面前。

刀尖停于李元雍眉间再无力前进半分哐当落地。敌兵愕然分神,不由自主探头一看。鱼之乐等的便是他这片刻分神。他身形向前一扑手中长箭倏然射至,狠狠钉进他的眼珠。

敌兵惨嚎一声倒地而死。

鱼之乐握紧手中血弓吐一口气,眼中煞气慢慢消散,冷道:“凭你——也敢要挟我。”

李元雍双眼顿时被血雾模糊。他浑身颤抖剧烈喘息被鱼之乐搂抱入怀。

一道血线从他双眼缓缓流下。

鱼之乐面色苍白,颤声道:“我伤着你了?”

李元雍反而十分镇定,说道:“无妨。只是眼皮被箭气划破出血。你箭法够狠。”

鱼之乐手指渐渐颤抖至痉挛。方才一箭他未曾有任何杂念顾及其他,只有满腔被激发的血腥杀戮之意。如今方才后怕。他撕下李元雍衣袖,将他双眼裹住,说道:“抱紧我。”

两人并骑一马向长乐宫狂奔。

鱼之乐呼吸沉重肌肉倏地绷紧。李元雍目不视物靠在他肩后,脸侧有粘稠液体。他察觉他牙齿微微颤抖,说道:“你受伤了。”

鱼之乐说道:“没有。”

顿了顿,又道:“若是伤着你,我即刻死在你面前。”

李元雍蹭了蹭他的肩甲,低声道:“无妨。”

甲胄冰冷,脊背滚烫,雄壮混和着血汗的男子气息醺然鼻端。莫名的让他心安。

李元雍双手上下摩挲,最后在他脸侧摸来摸去。说道:“你……哭了?”

鱼之乐道:“别说话。”

宫殿近在咫尺,两侧密林杀机密布。

鱼之乐长弓平端,凝神停了片刻,横搭两根长箭激射向黑暗山林密处。

无边幽林看不见敌人鸿麟半爪,野豹一般的气息却敏锐的令鱼之乐察觉到危险。这是他在草原荒漠无数次杀敌对阵训练出的本能。

长箭无声无息不知所踪,黑暗中似乎有人嗤笑一声。

距宫殿七十步。

鱼之乐低声说道:“躺到马背上。”

身后怀抱陡然一空。李元雍平躺在马背上。他看不见天地万物。只能听见箭雨穿破夜空泼墨而来。

鱼之乐听风辨位,心念守一长弓挽至满月,向着前方黑暗中又是两箭射出。

叮的一声箭头相撞。长箭委地。密林中陡然反出两箭直奔他面门。鱼之乐不敢躲避咬牙还了一箭。

另一箭穿透胁下甲胄,犹如一股烈焰灼伤了他的胸骨。

三十步。

鱼之乐连珠箭发均被那人轻描淡写一一化解。

箭囊已空。月光下他抽出腰间软剑狠狠掷向密林。

那人毫不畏惧随手一箭钉在剑刃,软剑被击飞迅疾没入山林不知去向。

李元雍猛然起身从后将他抱住。

鱼之乐道:“我没箭了。”

李元雍眼角有血流蜿蜒滑落衣衫。他笑道:“那便死在一处好了。”

鱼之乐反手扣住他左手与他十指交错。

五步。

骏马长嘶与那人错身而过。鱼之乐与李元雍左臂陡然平伸,机括一响剧毒短箭连珠射出!

那人钢箭凌厉同时向他激射而来,距离太近无法躲避。霎时穿透鱼之乐肩甲破血肉骨骼而出。

箭头堪堪擦过李元雍脸侧。温热血腥液体溅了他一头一脸。

李元雍颤声道:“鱼之乐……”

与此同时短箭没入那人胸膛将他钉成了针板。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坠马而亡。

鱼之乐勒马站立长乐宫门之前。

宫殿内黑雾沉沉不知是避难之所还是天罗地网。

身后有人纵马踏出幽林。他轻轻拍了三下手掌,说道:“好箭法。”

这人话语平静无波不知是讽刺还是赞美。鱼之乐瞳孔针缩,他听过这个声音!

当日与裴嫣在一知楼密谈的,就是这个人!

月光中缓缓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那人举起手中长弓,说道:“你能躲过我两箭。很不错。”

鱼之乐看一眼地上尸首。知晓不过杀了一个替死鬼。

他微侧身体护住了身后的李元雍。哑声道:“你是谁?”

那人傲慢回道:“祖毒王。”

草原上的破魂箭。突厥第一神射手。他手中的箭是神的震怒,是落在大地上的玄天雷霆。边疆千里听到他的箭声便如同听到死神的笑声。

鱼之乐身上多处伤口鲜血直流微有晕眩。他冷冷道:“但请一战。”

祖毒王嗤笑道:“一个瞎子,一个残废,胜之不武。来日你养好伤,与我在草原上决一死战。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

鱼之乐道:“本将亦不会手下留情。”

祖毒王道:“一言为定。”

鱼之乐道:“须臾不敢或忘。”

祖毒王满意点点头,撮指长啸,如鬼魅般退回山林。

鱼之乐咬牙肩抗推开铜铸大门,牵着李元雍将他带入崇文馆殿中,说道:“崇文馆可有密道?”

李元雍道:“有。通向麟德殿。”

鱼之乐道:“洛阳宫殿比照长安而建。此处也是崇文馆,料想定有密道通向外间。你先走。”

李元雍死死拉住他的盔甲,颤声问道:“那……你呢?”

鱼之乐始终目不转瞬看着他。目光有温柔与决绝。他慢慢倒退出大殿将大门阖上,说道:“我守着你。”

李元雍双眼疼痛陷身黑暗无所依傍,他听见门闩沉重关闭才知被他反锁在了殿中。他惶急难安踉跄扑向前方,慢慢摸到门栓,一边拉扯一边道:“鱼之乐,你进来,你进来,我跟你一起走。”

殿门哗啦啦作响。鱼之乐背靠殿门撕下衣衫绑住自己伤口,血液很快浸透。他低笑一声随手将布条扔在一侧。说道:“我没事。不要出来。再等一会天就亮了。”

他身边武器只有一把匕首堪堪举动。那把长弓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起半分。

失血过多。恐怕未等到敌军大肆攻入他便已经血尽而亡。

李元雍拍门大哭,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行动引你入险地。鱼之乐,你快进来,我们一起逃。”

鱼之乐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温柔光芒洒落天地也洒落在他身上。

他哑声说道:“乖。我一会就去找你。”

嘶杀声响彻夜空愈来愈近,兵甲如夜幕下燃起的大火推到长乐宫殿外。

长箭飞起银火弧线相互在半空交错。叮叮当当钉在宫门,流矢穿过宽阔庭院不住射在崇文馆的朱红龙柱,八扇雕花门窗。不住落在他脚边石阶。

鱼之乐得到片刻喘息时间,反倒无畏无惧,目光清澈看着漫天箭雨。

他随手扯过那一团布条,将匕首缠在自己左手腕上。

宫门外仍旧听得见鞠成安与董之武的啸声相互应和。料想叛军与云羽卫与宫门处拉锯战。云羽卫退无可退,全部以命来填守住宫门。

四处高墙难以攀登,方能让他二人苟延残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