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诏狱

广平王谋逆篡国,于万象神宫大开杀戒亵渎神灵,将錾陵火夷平地。震惊天下。家眷亲属尽入诏狱。十数侍卫拼死将他抢出洛阳,人海茫茫不知逃向何处。

韦三绝率军平叛,上书皇帝旌表战死烈士。皇帝恩赐骨灰还乡抚恤子孙,其余等人各有封赏。

雷霆暴雨一天一夜,落花千万。

洛阳令涕泪横流襥帽歪斜拍门而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臣救驾来迟万死不辞!若是殿下有何不测,老臣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老臣还有何面目再对陛下效忠!”

他膝行向前清泪洒落千行:“老臣恨不能赴汤蹈火替殿下分解半分苦难,若是殿下有半分闪失,老臣即刻自刎以谢天下,追随殿下而去……”

两仪殿纱帐重重静谧安然,瑞脑安魂香袅袅四散。

四月回暖,洛阳全城牡丹灿然开放,化作仙人琪树,王母梵阁篆烟。寝殿窗外探头探脑伸进几枝花簇,香云缭绕鲜妍明媚。

军医放下手中草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殿门。

洛阳令登时会意,起身将殿门轻轻阖闭。

军医皱眉摇摇头,指了指门外。

洛阳令恍然大悟,立时转出宫殿,将殿门向外关上。

洛阳令:“……”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尴尬。整肃官袍走至宽阔庭院,向坐在车辕一侧的鞠成安拱手为礼:“昭武校尉,怎的驱赶马车坐在这太阳底下。”

鞠成安揶揄道:“大人倘能早来半个时辰,则必定在韦大将军旌功奏章上添上一笔。必能官拜公侯,封妻荫子,富贵不可云。”

洛阳令笑道:“不如鞠将军居功至伟,将殿下自錾陵中救出,又死守宫门等到援军。勇猛无双天下皆知。想必奏章已送到御前,将军来日才是富贵不可言。”

鞠成安挑眉说道:“富贵不富贵的且当别论。本将不用再修这劳什子城墙,自回北疆潇洒快活,这才是正理。”

洛阳令诧异道:“莫非将军全部家当都在这驾马车,要学那李太白赐金放还,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鞠成安眯眼笑道:“正有此意。”

洛阳令道:“那鞠将军前夜便可挂印而去。为何还站在此处?莫非是等殿下醒来方能辞行?”

鞠成安唇边微笑意味深长:“却不是。而是请求殿下成全,莫要出尔反尔。赐我一人与我同归朔方。”

洛阳令捻须沉吟片刻,奇道:“莫非便是方才那殿中医士?”

鞠成安:“……”

那军医正捧着汤蠖药鼎交付庭院中流水伺候的小黄门,闻言说道:“某不胜惶恐,若鞠将军真有此意,则赴汤蹈火必定随着鞠将军同甘共苦,绝不推辞半分。若将军有半分闪失,则某必定自刎以谢朔方,追随将军而去。”

洛阳令讪讪笑道:“这位将军相貌英武定不是凡人。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军职几等?”

军医道:“慕容。殿前侯麾下亲兵,三等医士。”

洛阳令道:“慕容——?”

军医道:“正是,敝姓慕,单名一个容字。”

洛阳令:“……”

秦无庸手捧紫檀长盒匆匆越过诸人,向军医点一点头,道:“太医令奉陛下急诏已然送来伤药。请慕容军医即刻前往太常寺会诊。”

军医转身离去。

鞠成安眯眼笑道:“大人,秦总管早已走远,大人无须望尘再拜。”

洛阳令掸掸官袍,道:“鞠将军不懂。望尘而拜,不能描摹某心中敬仰之情之万一耳。”

鞠成安:“……”

秦无庸碎步走入殿中,隔着层层纱帐,低声道:“殿下可睡醒了?陛下有密旨。”

李元雍眼伤未愈脸上仍蒙着一层雪白绫布。他说道:“念。”

秦无庸道:“官员近臣交由刑部并大理寺审讯。亲眷子女尽没入推事院。即刻押解至长安。速归。钦此。”

李元雍面无表情点点头。推事院酷法讯囚,人犯暴于残虐相互啮噬,非死不得出。皇帝伤恸长子骨殖化为烟灰,终被触了逆鳞亦要大开杀戒。

秦无庸道:“老奴为殿下更衣。”

李元雍说道:“不必。你且出去。”

秦无庸偷觑一眼纱幕深深。蹑脚而去。

昨夜雷霆交加大雨倾盆。殿前侯坐在两仪殿门长阶之上僵如石雕。浑身湿透不言不动。

秦无庸焦虑不安。看温王端坐书案之后亦是沉默无言。

秦无庸小心翼翼道:“殿……”

李元雍道:“让他坐着吧。”

秦无庸无法,开了殿门走到鱼之乐身侧,道:“殿……”

鱼之乐道:“就让我坐着吧。”

秦无庸无奈转回殿中,站了半天再一开门,殿前侯噗通倒地。高烧谵语喃喃念诵,不知是在说什么。

秦无庸硬着头皮自作主张将他抬至温王榻上,唤了军医前来诊治。

军医为他换下衣衫,亦在默默念诵:“痴儿。一看不住就跑了。料想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或言辞温柔:“嗯,不怕。”

或心有灵犀:“嗯。我不怪你。”

或脉脉含情:“好。我也守着你。”

温王脸色愈发难看。陡然喝道:“来人!将他叉出去!”

高大魁梧的云羽卫长戟一伸,将军医架在了枪杆上扔出殿门。

两人一站一卧,对峙良久。久到李元雍握住他冰冷左手才发现,自己竟被那阵阵寒意激的也在轻轻发抖。

他原本该硬起心肠将他驱逐出洛阳,永世再不相见。像那夜他字字句句淬上毒药化成利剑割断纠葛不清的孽缘。

而鱼之乐像走失的幼兽蹒跚挣扎回自己的巢穴,陷入睡梦中也不安惊峭,唯恐再被抛弃。

他其实也很痛苦罢。

李元雍喃喃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痛呢。”

他是他的劫数。他也是他的命。

李元雍倏然回神,道:“过来,替本王更衣。”

鱼之乐脸色苍白病体支离,坐在榻上替他穿戴好太子冕服。将玉佩系在他腰侧。

李元雍握住了他的手指,说道:“本王目不视物不良于行。还请殿前侯护送最后一程。”

鱼之乐道:“柴卢将军可担此重任。”

李元雍微微一笑,道:“可惜天下良臣众多,我却只信一人。”

鱼之乐道:“末将——只能送到长安城外。陛下有旨,令我终生不得踏足长安。”

李元雍道:“倒是与本王不谋而合。”

鱼之乐苦笑一声。

李元雍沉默片刻,胸中翻滚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后终化成一句:“传令诸军,启程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