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甫亮,崔灵襄搁下朱笔,将最后一封信折叠抚平,压在卷宗之下。
刑部大堂松明熊熊烧灼,灯火辉煌。皂隶捕快主事一干职属衣衫整齐面目严肃,分列堂下两侧。
刑部尚书夤夜升堂,实属罕见。
殷商道:“长安馆驿沿途传递消息,制度严苛不得有误。大人苦等至子时,为何你等职责所在,却敢明目张胆,延误证物?”
驿丞跪在阴冷异常的大堂之中,汗如雨浆。
殷商略微侧身,他立时见到刑具琳琅满目。摆放四处均是用作凌迟斩首、赐死弃市、车裂脯戮。
驿丞听闻长安城中崔尚书面柔心狠手段毒辣,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简直可止小儿夜哭。就连百官贺岁朝廷邸报,最害怕最不愿踏足的,便是这阴惨惨的刑部贵宝地啊。
他额上冷汗滴滴落在铜砖地面。他竭力镇定,颤声回答:“自山东连绵大雨,路途不便。非是卑职等人故意耽误刑部证据,实在是山洪天灾致使消息断绝。大人不妨告知所等何物,是文书,信函,还是其他物品。卑职连夜出城,三日之内定会将大人所指之物取回。”
崔灵襄垂眸不语。片刻摇了摇头。
殷商抬头看到崔尚书神情疲惫。说道:“既如此,你先退下。若是山东有信使赶来,须得立即上报刑部不得延误。”
灯火晃动下他面目狰狞双目放电,将惴惴不安的驿丞简直吓到昏死当场。驿丞如蒙大赦扯着袖子擦汗,头也不敢抬连连告退。
堂中诸司郎侍卫随之退出中堂。空荡荡大厅唯独崔灵襄一人枯坐。他面对一室空旷森冷,四处斧钺刀锯等严酷拷捶刑具林立。
他缓缓合上双眼。紫色联珠团窠纹绣满袖口贵姿庄重,掩住了他的修长双手。
他手边案卷摊开,密密朱笔赤色刺人眼帘。
裴嫣所举证词言之凿凿,化作阴曹判官手中的生死薄勾魂笔,无人得以逃脱。
还有一案牵涉重大。普天之下,敢接此案,敢查此案的,唯独他一人而已。
这两桩案件他原本都可以推辞。一念之差乾坤翻转。想要抽身而退已然成为奢望。
崇文馆中君臣都想将他将刑部拉下水。为的是才?他书生面貌雷霆手段,他用法主张严峻,常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
他不站在任何一派立场,直接听命皇帝旨意,为皇帝推行政令,告缗算缉,剪除豪强。
为的是滔天权势?他审时度势衡量律法。所审之人若为皇帝心腹大患,他自可施展严刑峻法;若皇帝敲山震虎只为震撼朝中官吏,则责成有司处置;诸王侯宗室、节度使与地方诸侯触犯律法,生死由皇帝权衡斟酌秉心而定。
都不过为的是自己的贪念吧。一念起可为极乐,一念灭亦可沉堕地狱。
崔灵襄轻声唤过殷商,说道:“情法之中,可有折中之道?”
殷商肃声回答:“情法互抑,古来难以相容。优情纵法最易滋生事端。”
崔灵襄说道:“不错。权衡取舍失于偏颇,公正二字无从谈起。三千律法枉纵不行,就成了空谈。”
殷商心中不安,说道:“大人,何出此言?”
崔灵襄不答。片刻后说道:“本官不愿委曲求全,亦不会为他人委曲求全。”
这话说的既无根由又无所指。听得殷商满腹迷惑苦思不得其解。
崔灵襄复又沉默。他睫毛垂落始终未曾睁眼,神情平稳也瞧不出半分破绽。
他黑发垂在官袍之后。宽大袍袖掩住柔弱白皙手腕,显出一种异常的脆弱。
殷商看到心惊胆战,他从未见过坚硬如磐石的尚书大人如此软弱姿态。
那凌迟三千,锯肢断椎的恐怖刑罚当场施展,血液四溅令众多资深干吏呕吐不止的惨厉场面,也未曾让崔灵襄皱过眉头。
如今,为一件不知是谁送来,不知何时而来,亦不知是何物的馆驿运送物品,他竟然失态至此。
殷商道:“大人可是为驿站证物忧心?”
崔灵襄说道:“你可知道,我等的,是什么?”
殷商说道:“大人明示。”
崔灵襄道:“玉玺。”
殷商失声道:“大人!”
崔灵襄说道:“本官等的是,十七年前河阴之变,由中书令萧素之带回兰陵的玉玺。”
殷商觉得头顶上天震了三震,令他有些头晕目眩。道:“大人——”
崔灵襄颔首道:“不错。温王钧旨要本官查的河阴之变,第一件证物,便是当夜陛下摔碎的传国玉玺。”
殷商毛发倒竖,扯着袖子擦汗,闭唇不发一词。
崔灵襄低头似是轻轻微笑。挽起长袖将案卷整理齐备。轻声说道:“殷商,与本官进宫一趟。”
殷商道:“大人莫不是——”
崔灵襄摇首道:“不是。昨夜裴嫣将人证物证交予本官。揭发鞠成安通敌叛国一案。本官责无旁贷,自当向陛下禀明案情。”
殷商觉得头上长天喀喇喇撕裂一条大缝,无数阴风鬼啸嚎哭着钻入他头颅。他脑海中嗡嗡作响。
殷商掐了自己手臂一把。说道:“大人!今日温王与鞠将军入宫谢恩,鞠成安可是温王的救命恩人!洛阳之战,几乎赖他一人之手才可扭转乾坤,为温王扫平了一切障碍!”
崔灵襄沉默良久。才说道:“不错。法原本难容情。造化捉弄非人力所能反抗。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手掌权势脚踩山河之人,如何险中求胜,全了这法律,这深情!”
殷商看他如一把冰封沉寂万年的宝剑豁然出鞘,银光乍现戾气毕露。崔灵襄为官多年深谙官场。内敛深藏鲜少与人争锋,对人对事从无可能泄露半分情绪倾向。
如今言辞俱厉毫不掩藏。难不成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温王与鱼之乐做了人神共愤之事,才让崔灵襄破了镇静失了神智,惹起了阎王性子无法将息?
天色甫亮。鱼之乐整顿军备,三千精兵马蹄踏月,绕过长安西北山道,向朔方而去。
一路颠簸绽裂了他浑身的伤口。林深草密他骑马踟蹰不住回望来路。
刀剑明锐旗帜招展。天子大开城门,亲临丹阙迎接祭祀归来的李元雍。
他头戴远游冠身着太子黑色衮袍,身后随着千万精兵强将与文武百官,在大明宫外肃整等候。
他腰中玉带钩为他亲手锁扣。他为他理顺天下乐晕玉佩的朱红穗子。他看着他迎着凌晨星海袍袂飞扬起身离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敷衍的坚强与欲盖弥彰的哀恸全在一刻崩溃塌陷,鱼之乐泪洒尘埃。一颗心也碎成了尘埃。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若有来生,再当相见吧。
天色甫亮,李元雍走下天子仪仗豪奢车驾,自东竟门洋洋数万金吾卫、北殿军的簇拥中缓缓入宫城。
万千将士声音雄浑如陨石坠落地面。齐声山呼道:“温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温王一撩长袍跪在大明宫前,朗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数声音附和着他的声音。响遏云霄又穿透山林,恍惚落入鱼之乐耳中。
鱼之乐立于山顶看向连绵潼关群山阻隔了高耸入云的大明宫。
他都望不见长安了。
他昨夜跟他说缘尽有时倘若我们未曾见面该多好,鱼之乐,是不是不相见,便不会有这般黯然魂殇。
原来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来只有他自己。即使相逢,终归离别。他和他终究有各自的天涯,他的天涯飘飘荡荡,在背向他的方向,越走越远。
原来他的长安,不是他的长安。
也许,这一世再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