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诘问

李元雍神色恍惚提着卷轴,心不在焉转过双阙连甍的大明宫,走到麟德殿前。

宫人手牵金线翠玉,陈列仪仗玉琮。为册封典礼忙碌不堪。将富丽庄重的大明宫布置的更为照耀闪亮。

明明是册封东宫,却堪比皇帝登基。

温王走得极慢,身后诸侍卫,诸舍人,到太子内坊局诸位官员都顶着烈日跟在身后。不敢近也不敢远。

神策军、云羽卫手持铁戟铠甲鲜明,站立麟德殿外,睁眼看着脸色木然衣衫鲜明的李元雍。

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三省六部九卿重吏见到他,均浩荡让出一条道路,纷纷躬身请安。

李元雍举目看着金雕碧树,烟绕画梁。隔着金碧辉煌的朱红铜门,无声看着皇帝寝殿。

赵弗高迎到面前,说道:“殿下稍安。陛下神思困倦,正在休憩。”

李元雍面无表情走过他身边,径直入了天子寝宫。

四处帷幕垂挂莲花香盏,清凉冰山丝丝融化。两侧寺卿、官员、御医回首望见是温王,不住起身行礼。

李南瑾站在皇帝榻前愕然回首,他反应极快说道:“太子殿下,见天子礼仪何在?”

他在好心提醒他。

李元雍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

皇帝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他慢慢摸索,坐直身子。说道:“孩子,你来了。”

李元雍走到御前,怔怔看着自己的祖父。他说:“我要一个解释。”

他忽然声色失控,眼泪纷飞:“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

寝殿中三省六部官员俱皆震惊!

温王今日不跪不拜,不蒙传召走到麟德殿,已是犯了大忌。他一张嘴,几乎将诸位同僚吓晕当场。李南瑾尤其冷汗淋漓,温王这大不敬的罪名怪罪下来,这不知进退不懂礼仪的无礼言语,这百官之前诘问皇帝的犯上作乱,几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皇帝如何下的来台!天王老子要找人发火,这教导不严的罪责,他宗正寺卿李南瑾,第一个就跑不了!

皇帝眼盲不能视物。神情顿时锐利冷酷。

李南瑾想:我要不要晕过去?暂且蒙混过关也好!

皇帝缓慢开口:“都退下吧。李南瑾留下。”

李南瑾十分不甘愿在这种场面出现。他点头不语镇定如常,望着鱼贯退出的诸同僚目光悲凉几乎悲戚大哭。

殿门沉重阖闭。

李元雍声音艰涩,说道:“皇祖父,我为何一直偏居府州,二十年来,呆在迁安王府?”

皇帝听着他的声音,向他伸手。坦诚回答:“朕为你安全。宫中人多嘴杂,朕……精力有限,无力应对。”

李元雍问:“是无力应对,还是不想见到我?”

他问的太过尖锐,皇帝心中勃然生了怒气。他默默沉思片刻,说道:“是何人,与你说了什么话。”

李元雍说道:“没有何人。只是,我看见了一些东西。那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根本不希望我的出生。”

皇帝陡然大喝:“你闭嘴!”

李元雍丝毫不退缩,他站在皇帝面前泪如雨下:“这卷轴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李元雍的出生是个错误!”

“李珃是谁?他与我父亲,为何同居崇文馆!”

“我父亲写的他与李珃兄弟情深,又为何要杀了他?”

“李珃,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

皇帝又惊又怒,这一连串诘责几乎揭起那尘封二十载的灰暗往事,那些他不愿想,也不愿再面对的失子之痛。

皇帝气喘,他捂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

李南瑾冷汗淋漓面色苍白,他听闻过陈年往事,影影绰绰中夹杂了诸多的稗官野史。他鼻中一酸也掉了眼泪。

那些早已远去的人,所经历的委屈、痛楚、离别,牺牲,为肃穆江山的繁华太平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斯人已逝,却又留下无尽悲痛,教活着的人受痛楚。皇帝自光烈帝死于非命便沉湎痛苦不理政事,一味求仙问道。而今温王执迷不悟亦要寻一个水落石出。真相到底如何,便是追究个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李元雍泪水涟涟滴落大殿。

他说:“陛下,为什么我今年才到宫中?”

“陛下,巫蛊之祸是不是真的?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他是不是真的与李珃同归于尽?”

“如果李珃蒙冤身亡,为何不召韦三绝进宫对质?为何不彻查当年旧事,为何不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皇帝眼睛红肿靠住龙榻不住颤抖,大喝一声道:“你放肆!你莫要仗着朕纵容就要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李南瑾,诏韦三绝进殿,送温王回崇文馆闭门读书!礼仪伦常,你学到了狗肚子里了么!诏令狐詹进宫,朕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教导的学生!”

皇帝厉声高吼,传出殿外。诸官员均屏息颤栗。

李元雍诧异问道:“礼义纲常,哪一句,写着有错不能改?”

他步步紧逼:“陛下!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陛下,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的问题!难道真的事有其因?”

皇帝滔天大怒。

他暴喝:“李南瑾!刑部大理寺如何处置这等犯上作乱的混账东西!给我将他关进大牢!你好——你好,你竟然敢来质问我!”

此时有北殿军奉诏入宫,团团围住温王。

李南瑾站在皇帝身侧不知所措。

他静静看着李元雍与皇帝对峙。眼光神色倔强泪水迷蒙。

他想起昔日见到的肃王亦是年少青涩,神色同样倔强。

李元雍泣道:“李南瑾在此,请皇祖父下令,与我权杖,我要查一个清楚!我要明白,为何我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想要我!”

皇帝将手边药碗狠狠拂到一侧,瓷器玉器乒乒乓乓跌落金砖地面声音刺耳。温王逼问勾起他心头伤痛旧事,那个他只要一想,就会痛彻肺腑的孩子。

他的孩子,终究不会再复生。所有的寄托与错觉,都在李元雍冷硬的逼问中,如一把锋利巨刀当面劈断所有的幻觉假想。

李元雍不惊不惧固执的看着皇帝。

他与他无声地相望。皇帝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到他嗓音哽咽哀哀哭泣。

皇帝颓然瘫倒榻上,声音苍老痛楚:“孩子,你过来。”

李元雍走到榻侧,跪下身来。

皇帝握住他冰冷手指。

皇帝说道:“孩子,你的父亲,就是在这座宫殿出生。”

“如果我仔细听,还能听见他在珠帘后脚步轻响,听他喊父皇,看他跟诸臣僚说起抱负志气,还能看见盂兰盆节,他站在昆明池边为朕祈福的样子。”

皇帝眼中浊泪缓缓流下。说道:“孩子。你失去了父亲,朕失去了儿子。只是你却不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长大,前程灿烂辉煌,坐掌河山,权拥天下。你生命中还会有许多的人,教你学会生老病死。而朕已经没有明天,朕活在世上便受一日的凌迟割裂之苦。却再也逃脱不出丧子之痛。”

皇帝眼神空洞,慢慢环顾冰冷奢华的寝殿。他轻声道:“孩子。你的父亲已经去世。难道你还要打扰他的英灵,令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

李元雍伏在皇帝榻上,恸哭失声。

李南瑾官袖微挥,与禁卫军静默退出殿外。殿门关闭,将皇帝与温王身影关在了空旷华贵的殿堂之中。

榻侧有一卷卷轴。良久,皇帝慢慢伸手,将卷轴握在手中。

似乎还有自己心爱之子的气息温度。

他老态龙钟的坐在麟德殿的冰冷龙榻上,缓缓摩挲着玉石帛绸。

皇帝打开卷轴。干枯手指拂过李愬恭字迹,喃喃道:“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