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相亲相爱

魏东打造了一个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罩式架子床给故渊住,床的正面两端、两侧和后侧都有围栏,还能在木架上挂帐,夏天避虫,冬天保暖,十分用心。大家抬进去,床放在房间西面,和曹君的床相对,一南一北颇具趣味。

故渊向魏东道谢:“这床榫卯结构,结构精巧,牢固耐用,劳烦你费心了。”

魏东立刻解释道:“我就是照着图纸打造的,图纸是曹君给的,我还没做过这么精巧的东西,雕刻吉祥纹饰都怕把木料弄坏了,也不知曹君哪里这么精致的图。”

“惠帝衣冠南渡时,不少皇家工匠流落民间,我家收留了一位工匠,他精于画图,我一时感兴趣学来的。”曹君骄傲地问:“可胜过你在南边睡的床?”

故渊上下打量:“不大一样,无法比较。”

曹君挑眉:“哦?怎么个不一样?”

故渊道:“我祖父喜欢看《鲁班经匠家境》,家中沿袭旧制,只用拔步床。”

魏东听都没听过,茫然问:“什么是拔步床?”

故渊介绍:“拔步床,又叫八步床,是将架子床置一个封闭式的木制平台上,平台长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两边安上窗户,使床前形成一个回廊,虽小但人可进入,人跨步入回廊犹如跨入室内,回廊中间置一脚踏,两侧可以安放桌、凳类小型家具,用以放置杂物。”

魏东似懂非懂地点头。

曹君咬牙,又笑了:“故渊是南边的氏族,我这点功底只是微末之技而已,看来不能入你的法眼。”

故渊淡淡:“都一样,金樽玉盆,不能使薄酒更厚;鸾舆凤驾,不能使驽马健捷。”

曹君有点不爽,“我不这么认为,人要在床上度过一半的时光,床不好,我是睡不着的。”

故渊坦然说道:“我睡在哪都睡不好。”

曹君见他眼下稍发青,知他不是说谎,笑着扬眉:“好办呀,我请你喝酒,服五石散,方子是我改良过的,不比南边的差。”

故渊摇头:“我不服五石散,也不喝酒。”

曹君惊讶:“你真的是南边人吗?何晏服药、王弼空谈、嵇阮纵酒,乃崇尚自然、风流自赏、不慕功利、任性之举,你竟不沾染分毫灵气,这么不解风情。”

故渊束手而立,风姿卓越,“与其说灵气,倒不如说他们迫于无奈,人人自危,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只能寄情于山水、文章、美酒。只能通过放诞的行为,宣泄自己的不满、恐惧、苦恼,与那不可捉摸无力反抗的‘命运’对抗。后人附庸风雅,只学皮毛,吃药、饮酒,我徒有其表,不得要领,便不远学那很没意思的空谈与饮酒之风,旁人相沿成习,与我无关。”

曹君怔怔失神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

他喜欢清谈,比起董池鱼不讲道理的一通棍棒言语,还是故渊这样的娓娓而谈让他有争辩的心。

他正视故渊,听故渊只提两个,便问第三个:“那五石散呢?”

故渊:“董池鱼不许我服用五石散。”

曹君眼珠子瞪大,仿佛听见什么笑话,抖了抖袖子,他的袖子又宽又大,像是蝴蝶的羽翼一般,朗声道:“人活于世,不率真旷达、放达任诞,反倒被‘不许’二字限制,你在同我玩笑吗?”

故渊还是摇头:“没玩笑。”

曹君冷静端详他:“我以为你出现在北国,是为了反抗礼法名教、鄙弃富贵、追求隐逸生活。”

故渊睫毛微垂道:“只是为了远离政治罢了。”

曹君了然:“远离是恐伤,心还是想近的。你所追求的,还是‘立德’、‘立功’、‘立言’这些俗物罢了。你所说的‘命运’指的是时代、政治,这我懂,但是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人之重,重在把握当下,外在皆为虚幻泡影,你看不起表面上的潇洒不羁,但若能做到知行合一呢?无为而无不为,遵循自然之理,顺应自然的运行,这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故渊看他:“《春秋》有天人之论,人君为政而宜于民,人君若昏庸不爱民,则亡国死君。这是三纲五常,君权天授,是臣忠于君的根本。然而如今这个时代,这个道理已经说不通了,时代在崩溃,所有人只是崩溃下自我挣扎的产物而已。无为而无不为取代了三纲五常,可我不想在用别人的办法挣扎了,我想克服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

二人对视,良久无言。

魏东站在一边,眼底尽是茫然,他在说什么?他又在说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在谈床吗?为什么他摸了摸床脚的功夫,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后来大家问他:“你们三个在屋里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魏东想了半天,“一个睡的挺好,一个睡的不太好。”

在董池鱼眼里,这二人相亲相爱,和睦相处。

在罗氏等人眼中,一场腥风血雨拉开帷幕。

而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人犹如南国北国,划江而治,中间隔着一道屏风,似乎就看不见对方了。偶尔见面就是在门口,罗氏叫了一声吃饭了,两个人同时出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开始谦让,你先,还是你先。

等着到了进屋的时候,还是会彬彬有礼。

故渊不语,但慢半步让路。

曹君手一伸:“请。”

一个有礼貌,另一个更有礼貌。

魏东坐在桌边,捧着碗,惊诧道:“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居然如此和平,现在的孩子真沉得住气,想当初我可是和魏狗蛋打得天天脸上挂彩。”

鲤鱼深沉点头:“没错,要勇敢的打架,为了媳妇什么都不怕。”

罗氏一人敲了一下,“你们两个泥腿子和人家读书人能比吗?那读书人都是吃白米饭长大的,白白嫩嫩,不适合打架。”

鲤鱼纠结道:“姐夫算读书人吗?我总担心他一拉弓把曹大哥射死。”

青鱼摇头晃脑:“君子动手不动口。”

众人一时也没听出不对劲来。

草鱼给大家盛饭,给故渊的那份盛的最多,放在桌上,说:“反正二姐最喜欢姐夫了。”

罗氏一看,除了门口僵持的两个人以外,都到齐了,于是掐腰大喊:“董池鱼,吃饭了,你死哪去了?”

这是普通人的日子,没有时代、清谈、天道、君权神授,只有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