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几个月不进门的疏花小姑子一大早就来了,疏花和同贵赶紧热情的招呼她进屋说话,她大姑子是个精明的女人,进了门就笑容可掬的先说了一大堆她最近没来走亲戚看看嫂子和大哥的原因,说要不是娘在她家住着她来不了她早来了,哪个闺女不想走娘家啊,嫂子在哪哪就是她的娘家。
疏花已经从她嘴里猜出了八九分,就笑着打断她说:“大妹妹,你别说了,嫂子心里都清楚,嫂子不会怪你的,只是娘她容不下你哥,要闹着不跟我过了我也没法。”
她小姑子赶紧替娘道歉:“哎呀嫂子,你可是个清亮人,你可别跟咱娘那个老糊涂一样儿,她也就是心里想着俺哥难受就瞎折腾,她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咱管她弄啥,她折腾去吧,把劲头折腾完了就不折腾了,这不,这几天我看着她就不折腾了,常常自己在屋里哭天抹泪的,说其实你对她可不孬,她只是不想看着她儿子的位儿被人家占了,不过呢,看起来这个孩子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孩子,许是自己冤枉了他……”
同贵听了激动的脸上的肉直抖,疏花明白了:老婆子果然被同贵的肉给喂饱了,那句话怎么说,这心终究扛不过胃。
她继续说:“嫂子,大哥,你俩都是明白人,知道咱娘那个一会莲花一会骨朵的事儿样儿,到哪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再说,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人老了更是如此,虽说她这阵子住在俺家,嘴上说一辈子也不来柳树村了,其实她心里头可是一刻也不想在俺家呆,她可是做梦都想来咱家哩,只是嘴硬罢了。”
疏花淡淡的笑笑想:想是闺女家住够了,想来家了,估计闺女家的人也烦她了。就顺水推舟的说:“可不是,虽说俺娘俩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了,但还是她离不了我我离不了她的,我要不是怕她见了我骂我越发不来了,我早就去接她来了,要是她不恼我了,我这就去接她去。”
“就是就是,这就去接她去,接她去。”同贵兴奋的脸红耳赤。
小姑子听了同贵的话,看了疏花一眼,低下头笑了笑,疏花跟同贵对视一眼,疏花说:“妹妹,你有啥话就说吧,你哥往后就是你的亲哥了,也是咱这家里的主人,咱呐,就都是一家人了。”
同贵窘了一下,笑笑低头不语了,小姑干笑两声说:“嫂子,大哥,我都不好说出口,咱娘啊,事儿真多的很,咱都不理她就是了,呵呵。”
疏花本来就烦这个猴精的小姑子,说话总是掖着藏着又露着,叫你不知不觉的往她挖好的坑里跳,你不理她吧,心里又膈应。于是疏花脸一板说:“你有啥话就说吧,说完了都该忙啥忙啥去。”
小姑子被将了一军不好意思的看看同贵咧咧嘴说:“是这样的,咱娘说要他接受俺哥也行,但是俺哥得是她的儿,得叫她娘——”
“那当然那当然,我来了这个家就该叫她老人家娘。”同贵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表态。疏花却垂着眼皮等着她的下文。
“啊哈,咱娘的意思是同贵哥得改换姓,得姓张——”
同贵愣住了,疏花不动声色的牵了一下嘴角。
小姑子说到这也停住了。大家沉默了。气氛顿时很僵冷。
疏花抿抿头发说:“我不会同意,丁同贵永远是丁同贵,就跟我魏疏花永远是魏疏花一样,你张家的大哥死了,死了还能复活吗?”
小姑子被噎住了,脸色难看的挤出了一点涩笑说:“嫂子说的也是,我也觉着咱娘的要求过分,这姓又不是换衣裳,哪那么容易就还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嫂子,既然俺哥来到了咱家,就得入乡随俗是不是,要是俺这个哥改了姓,再到咱村里的老家长和咱的亲一班子里去认认人,还是对他有好处的是不是,大家也都不对他外气了,跟对问问哥一样这不好吗——”
“不好,丁同贵是来跟我过的,不是来张家当儿的。”疏花语气激烈的喝。同贵赶紧摁住她的肩膀止住她。
小姑子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她一走出大门疏花就气急败坏的喊:“哼,有种就一辈子别踩我的门,连她那个好娘,有本事就住闺女家一辈子吧,老死她家才好呢……”
同贵却在后面叹息一声低着头打断她说:“她也有她的道理,人老了,可不想叫一个外姓人给她送终。”
疏花气愤愤的说:“那你就别给她送终啊,这样她就不会有一个外姓人给她送终了,她以为谁还扒着给她送终了……”
“下地吧。”他起身扛起了铁锨。该打棉花营养杯了,他得去挖花畦。
疏花空空的看着他,心里沉沉的。
一天同贵都没有怎么说话,脸上没有表情,所以疏花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但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翻腾的厉害,疏花为早上的事很替同贵难过,她觉得这是给一个男人的最大的屈辱了,她直恨自己当时咋不给小姑子多说几句孬话,好给同贵出出气。
俩人各揣心事的闷了一天,下午拖着一身疲倦到了家,俩人洗了手一起去厨房烧汤。由于干的活累,疏花从挂着的食品袋子里拿出两张粉皮放进开水里发着,又去鸡蛋篓里拿出几个鸡蛋打进碗里,同贵一直低头烧火,红红的火焰照着他黑黑的脸。他忽然开口了:“咱去接老太太吧。”
疏花转头看看他,口里说不出话,他不看她,继续说:“她老了,还能活几年,就叫她顺顺当当的来家,顺顺当当的老了吧。”
疏花难受的提醒他:“她的意思是你不改姓她就不来,你要她顺当的来家?”
他仍低着头说:“哼哼,咱不能跟一个老太太别到底吧,就按她说的办吧。”
疏花手里的鸡蛋一下子掉到碗里了,她厉声道:“不中,我不会答应的,大男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不能叫你受这个屈辱,我说了,她不来就不来吧,看她有本事死在她闺女家里。”
“疏花——。”同贵抬起头痛苦的叫“我不能叫你落个为了个野男人把婆子给撵到闺女家的恶名。并且你小姑子说的也对,这样我在柳树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如果改了姓认了亲,咱就可以光芒正大的在柳树村过日了——”
“咱现在也是光明正大的在柳树村过日子呀。”疏花口气很大胆明显的底气不足。
“疏花,别自己骗自己了,你知道,自从我来了后,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叫我你?谁拿正眼瞧过我?虽说有几个好心人也帮着你说话,但是寡不敌众啊,慢慢的村里人都会随着大家的眼光来看咱,这样一来,咱就被孤立起来了,咱在村里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野麻棵子,谁看了都想动手把你薅了去……更何况老太太闹着,以后俩孩子都被人家嘲笑的……”
疏花的头低下了,她那颗高傲的心到底抵不过世俗的眼光,只是她硬撑着罢了,这时被同贵无情的“剖析”了。
“但是你就真愿意改姓?”她觉得同贵为她付出的太多了,她此刻替他觉得不值得,也许自己真的不值得。她抽泣起来。
同贵用眼光看着她抚慰着她说:“疏花,你不要胡思乱想,咱得知道知足,咱们这一辈子还能走到一起我连想都没敢想,可是老天爷就叫咱们过到一块儿了,而且咱都还耳不聋眼不花腿不瘸牙不掉,咱不觉得咱在命运上赚得太多了吗。”
疏花不哭了,仰起头看着黑黑的墙壁,眼睛里露出对他的话的赞许和幸福光辉。
“可是,咱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活了这几十年了,对人生不说看透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了,这老天爷可是公平的,他不会叫一个人老赚,也不会叫一个人老赔,你会看着给你加给你加该给你减给你减,咱该享受的享受了,该拿的拿了,该付出的也得付出,该丢掉的也得丢掉,你不能跟上天抠,你抠他也抠,到时候损失的还是咱自己,有谁能跟老天爷打过胜仗呢……”
“你就丢掉你的姓?”疏花还是不能同意,她觉得一个男人改了姓就像变了性般没有了本性,只是一个是心理上的一个是生理上的,他要被人嘲笑、鄙视的,他就是“苟且偷生”、一点男人的尊严都没了。她不能接受她的男人屈就于这个,尽管这都是为了她和她的孩子……“我不同意。”她一抹眼泪坚决的说。
锅已经滚了,该退了柴火捂锅了。他抓住几根烧的剩板尺长的花柴棵根儿,在锅膛里轻轻磕了磕,缓缓拉着把它们扎到了锅灶下的柴灰了,那几个只露着根儿花柴杆散发出一绺灰烟然后慢慢的消散了。他笑笑说:“疏花,你这个认死理咋就不会改啊,这事你要说是事儿也是事儿,你要说不是事儿也不是事儿,她不就是叫我在他们张家的人跟前认认人嘛,给她个脸儿就是了,我丁同贵只有在柳树村是张同贵,出了柳树村永远都是丁同贵,你有啥不同意的呀?”他故意说的轻描淡写。
疏花不语了,头很沉的低下来。
“咱俩能在一起过日子,啥不能付出啊,答应吧,咱俩去接老太太,只要她再次来了家,她就不当家了,毕竟她老了,得指着咱俩了不是。”
疏花呆立不语。
“走吧,咱先把她哄住了再说,疏花,你这么聪明,别犯糊涂啊。”他连劝带哄的看着她。
疏花扭开脸叹了口气,这一叹气什么都认了。
“那她咋办?”同贵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疏花一愣,但马上垂下眼皮悻悻的说:“她咋办,还能咋办,她碍老太太啥了?”
“老太太要是看见个不明不白的闺女在家住着,还像个鬼一样昼伏夜出的,她能接受得了?”
“够了,丁同贵,你就是变着法的想要赶走她,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心咋这么窄,咋就容不下一个小闺女,她一天才吃一顿饭,我养得起。”疏花气急败坏。
“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事儿,她不正常,我看她不像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会怕日头,一个正常人会浑身带着冷气,一个正常人会说话都不吐热气?”同贵忧心如焚。
“你啥意思?你的意思是——她是啥?”疏花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浑身哆嗦着。
同贵不解的看看她,马上警惕的皱起眉紧张的问她:“你,你没事吧,赶紧吃药。”说罢一头钻出了厨房,马上拿着药跑回来了,端着水要她马上喝下。疏花摇摇手说她没事,只是一个劲的逼问同贵看她是啥。同贵苦笑一下说:“她是啥,她除了是个人她能是啥,我的意思说她脑子有毛病,不然一个正常的闺女咋会这样说话口无遮拦还颠三倒四的。”
疏花脸上的激动神色顿时缓和了,她坐了下来,气喘吁吁但口气强硬的说:“就说是我娘家侄女,她有病不能见日头。”
同贵无忍无可忍又可奈何的苦着脸说了句:“你的家,你说了算。”
疏花听了绝望的叫了一声:“同贵——”眼里的泪潸然而下。
同贵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不能这么跟她说话,她受的磨难够多了,他不能再伤害她,他赶紧冲她抱歉的笑笑柔声说:“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急了,没事没事啊。”
她又一次抹抹眼泪说:“吃吧,明个去接她。”
同贵看着黄澄澄的炒鸡蛋和白亮亮的凉调粉皮心情好多了,他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看你,今个得多喝两碗水。”
疏花不解的看着他问:“咋了?”
“哭了两回鼻子啊。”
她噗呲一下笑了。但马上又朝外一看说:“得叫早早出来喝汤了。”
老太太被接回来了,她霸气十足的在村子里大摇大摆的跟所有的人打招呼,让全村人都知道她是被疏花两口子求回来的。到了家又霸气十足的拿出家长的样子要求同贵和疏花兑现他们的承诺。
疏花还没反应过来,同贵已经扑通给她跪下了:“娘,你的话儿都听,你都安排吧,你咋安排俺咋干。”
老太太一下子懵了,她手足无措的扎煞着两只手,求助的看着疏花,疏花心如刀搅,对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就恼恨的把脸别过去。
老太太到底是“练过”,她慌张了片刻便恢复了神态,伸出手把他拉起来说:“哎呀我的孩儿吔,你这是干啥呀,起来起来,有话咱起来说。”
由她领着去该去的坟头认了祖宗改了姓,又由她领着去了村支书家,两口子都在明恩面前承认了错误,说来后一定要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尤其同贵往后在柳树村当好张家的儿,她活着把她当娘伺候,她死了给他扛封儿摔瓦盆……最后又去了村里的亲邻老家长那认了亲……
折腾到晚上才算完,老太太虽然小脚跟着颠了一天,但是她手舞足蹈神气活现,像一个得意的老猴子。同贵则神情淡然,对老太太毕恭毕敬,还不时对着当街看热闹的人亲热的打招呼,疏花却仰着头板着脸一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样子。
晚上,精疲力竭的疏花和同贵照样进厨房去烧汤,而且还要多炒两个菜给老太太,从此家里就做了一蹲神了。疏花冷笑着说,但她毕竟是一个心善的女人,她决定既往不咎,只要她不再闹事,要她真把她当神供着她也愿意。
老太太却一头扎进她的小屋里宽宽心心舒舒服服的规整她的东西。然后在床头坐好但等一声“娘,喝汤咧”就款款的走出来吃饭。
终于她扭搭扭搭的坐到饭桌上了,忽然一惊煞:饭桌上咋坐着个闺女啊?那个闺女向着她一转脸,她“啊”的一声吓的蹲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