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看见孙女

同贵和疏花反应过来赶紧去拉她,她眼瞪口张的屈着手指指着那个闺女哆哆嗦嗦的叫:“鬼,鬼,她是鬼——”

疏花的脸一下子白了,同贵却笑笑说:“娘,你从黑地里一来到灯明儿里眼花了吧,咱屋里哪来的鬼呀,这是疏花娘家的一个侄女,因为害了眼病,来这看病的,先住在咱家里——”

“不是,不是,她,她死了,她死了,真死了——”她惊恐的看着她,她的脸在她眼前露出了一丝奸笑,并且像舌一样对她倏忽伸出了一根长长的舌头……老太太这回“啊”都没叫出来就一头栽到地上了。

同贵可吓坏了,疏花也慌张了,想这刚来了就死了她可不止是落了个虐待婆婆罪了,弄不好得落个害人罪,她就赶紧端起碗给她嘴里灌米汤。

她喉咙里传出“喝喝喝”声音,灌进去的米汤往外喷了起来,疏花才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哎呀——哎呀——”两声吆喝着,同贵赶紧把她抱到饭桌边,这时早早甜甜的对她叫了一声“奶奶。”她瞪着眼看痴了,看了一会儿又大叫:“她,她真的跟俺闺女庄上死的那个闺女一模一样啊。”

同贵和疏花对视一眼。

早早却格格的笑起来,并且夹起一筷子鸡蛋塞到了她嘴里,表示她觉得老太太太无聊了。但是那一筷子鸡蛋却没把老太太的嘴堵上,她不得不嚼着继续惊呼:“就连,就连她身上的衣裳都是一样的,他下葬的衣裳是她爹娘给她新买了,就是这身。”

同贵和疏花这才想起来她这身衣裳来了这么久了她都没脱下来洗过,因为它也好像不需要洗衣裳——她好像不出汗。

同贵听了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就认真的询问起来:“啥娘,你说她像妹妹村死了个姑娘,你见过那个姑娘吗?她死多久了?”

老太太气喘吁吁的说:“哎呦,那个闺女家跟你妹妹家住一个胡同,我在她家住那么长时候我还能不见她,她还叫我姥娘哩,不到一个月前因为跟娘绊了几句嘴就上吊死了,脖子上勒了一道紫印子,到下葬她爹娘不忍心,故意买了一身高领子的衣裳把那个紫印子盖起来了。”

大家的目光同时射向了早早的脖子,她的脖子被高高的衣领遮着,当然看不到。但是这时候早早的眼光却朝她怒目而视着低吼:“奶奶,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老太太心里一抖,皱着眉头看向了她,她低着头,把眼睛直直的盯紧她,并且把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然后像个婴儿似的把嘴一努——疏花惊恐的缩进了墙角,老太太口不能言的指着她喃喃道:“你是,你是——我、我、哈哈哈,不可能啊不可能啊,我糊涂了我糊涂了,我这脑子成了一锅糊了锅的玉米糊糊……”老太太又哭又笑又言不搭界的乱叫着。

同贵不解的看着这婆媳俩的反应,不知她们都看到了啥。

“奶奶,你看我还像你闺女庄的上吊死的闺女不?”

“不像,不像,我眼花了我眼花了,我脑子也花了我脑子也花了……”她惊恐晃着脑絮絮低语,很像一个精神病人。

疏花呢更像一个受惊的老鸟般趴在墙壁上。这时早早却洒脱的一挥手说:“都过来吃饭吧。”

婆媳俩都听话的坐到了饭桌上,早早得意的眯着眼说:“奶奶,来后咱又是一家人了。”

老太太枯树皮般的枣红色老脸立刻像抽干了血一样变成枯黄的了,她哆嗦着嘴唇喃喃:“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疏花低头坐着往嘴里填馍,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同贵感受到了她的恐慌,他无端的觉得她和老太太她婆媳俩心里的恐惧是一致的,而这个一致的恐怖当然来自早早。

他就故意轻快的说:“娘,今个一天忙,没顾上给你打鸟吃,明个清早我早起,给你打了晌午就能吃了,这会就将就着吃点吧,呵呵。”

老太太却一口也吃不下,说了句“我今个不饥”就摸摸索索的站起来,住着拐杖踉踉跄跄的出去了。同贵咋留也留不住。

同贵偷眼看看早早,看见她眼里闪烁着狡黠又调皮的光,他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早早抬起头看着同贵轻蔑的一笑说:“我是个逃婚的迷路人啊。”

“我是问你到底叫啥名,你是不是老太太说的那个上吊死的闺女?”他问了这话自己都懵了,难道人还真能死而复生?

她哈哈哈一阵大笑,然后把那婴儿一样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说:“你说呢?”

同贵的脸青了,他攥紧拳头,但他的脑子也濛濛的,像老太太说的是“一锅熬糊了的玉米糊糊”。他忽然大叫:“从明天开始,你得从这个家里消失掉,你把俺家都搅乱了——”

疏花大叫一声“同贵——”早早却嬉皮笑脸的说:“这儿没一个人能把我撵出去,你试试,我怕最后走的是你呀老先生。”说完嘻嘻笑着走出去了。

“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同贵气的浑身哆嗦的斥责疏花。

疏花像个罪人一样低着头,同贵语气坚决的说:“她必须走哈,你看着办吧,毕竟这个家你说了算。”

疏花好像瞬间瘦了一圈,整个人都小了——因为那是她的心紧缩了,由于紧张和痛苦身体的肌肉也紧缩……同贵的心也一紧缩,他不忍看到她的女人这么可怜,他把大手搭到了她肩上,来回抚摸着这样来安慰她。“那,不提了,这个先不提了,吃饭吧,今一天都没住脚一会,这样折腾,我知道你心里苦身上累——”

“不,是你心里苦,是你苦——”疏花猝然起身栽到了同贵怀里嚎啕大哭。同贵赶紧捂住她的嘴劝她:“别、可别叫老太太听见了。”

晚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睡下了。老太太的屋在疏花和同贵住的屋子西边的两间有隔间的屋子里,盖好屋子她就住那里了,孙女来了跟她一屋睡,孙子在隔间那一边,她倒是很疼俩孙子,这一来就盼着孙子孙女星期天来家看看。

等外面能看到黑蓝色了,同贵就起来了,他总是比疏花起的早,轻悄悄的起来,到院子里拿起农具独自去地里劳作,本来农人们每一个睡懒觉的,疏花也一样,但是同贵来了他就不许疏花早起来下地了,叫她只是起来做做饭喂喂家禽就是了。她不愿意,说俩人总比一个人干的多,同贵说你要这样说我就半夜起来下地干去,这样干的更多。疏花才不得不在家睡懒觉了。她睡了第一个懒觉后有些腼腆的说:“还真不习惯,到了点儿就想起来。”但是睡了几个懒觉后起来打着懒懒的哈欠说:“哎呀,我这些年都白活了啊,才知道清晨里睡觉是多么享受啊。”

同贵听了脸上都是苍桑的笑容。

此刻他摸黑穿上衣裳,慢慢的下了床,轻轻的穿上鞋,捏捏的开门时不得不发出一声微微的“吱呀”声,他这个时候总是习惯的朝床上看一眼,怕惊醒了她。但是每次她都闭着眼睛睡得正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他每次都很欣慰。

“呀,娘,你咋坐在这啊,大清早的多冷啊——”他忽然惊叫。

老太太正倚在他的门框上,他猛一开门她被惊得僵坐起来,恐惧的空空看着他,他这一叫她慌乱起来了,赶紧整整衣裳扶着地往上站,同贵赶紧去扶她。她边打着屁股上的土边结结巴巴的说着:“我,我夜里,夜里睡不着,我就出来转转,这转着转着就就坐到这睡着了,我……”她语无伦次,看来还很生气同贵看到她的样子。

同贵虽然心里惊奇但马上压住了心里的疑问,突然改口说:“没事娘,人老了就是夜里不瞌睡,这会天亮了,你去屋里睡会吧,我下地去了。”

说罢去棚子低下拿起锄头就走了。老太太佝偻着两腿呆看着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但是同贵一出家门,她就像个老狗一样拐拉拐拉的往疏花屋里跑,看动作是个老太太,看劲头可不像个老太太,小孩子这么跑是飞快,她这是——颠快。

其实疏花已经被同贵开门看到她的一声惊叫惊醒了,正心惊肉跳的在床上僵着,像一条僵蚕。

“疏花,疏花,这个家不能住了,这个家不能住了……”她由于急着跨进屋里,一步迈过去门槛了,一只脚在门槛上别了一下子了,于是“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啃泥,谁叫你一老太太这么急呢。

疏花像个僵蚕的状态一下子给吓醒了,呼的一下做起来通通几步跑到门口把老太太架了起来,嘴里急急的问:“咋了娘,别急别急。”

她使劲的喘着气着:“我,我夜里差点吓死,我差点吓死——”

疏花皱着眉头看着她吃惊的问:“咋了娘,谁咋着你了,这是你住了一辈子的家,你怕啥呢?”

老太太眼睛里狂射出一股迷惑和骇然的表情一气跟她讲述:“我,我昨晚又没吃多,该好好的睡着了,可是躺到了床上就是睡不着,心里胡腾胡腾的跳,耳朵里嘁嘁喳喳的闹,我当是睡不着的老毛病又犯了,就吃了一片药,觉着刚迷糊上就听到外头有人叫奶奶,我听了还以为是在外面上学的俺孙女呢,我就琢磨着她咋深更半夜的来了,刚才喝汤时也没听你说她要来呀。想想可能是坐车坐的晚了,就来的晚了,我就急着起来给她开门,我这一下床起来就急急的开门,可是开了门却没看见俺妮儿,只听见院儿里的杨树叶子哗哗的响。我就想着可能是我听错了,俺妮儿咋着也不会这么晚来呀,就又关上门进屋睡了,刚躺下来又听见外面叫奶奶了,我这一激灵又起来了,开门一看还是外面黑咕隆咚的没一点声响,别说人了,就连鸡子猫狗都睡了,哪有人叫奶奶啊。我一下子想通了,是我想俺小儿俺妮儿想迷糊了,就想着明个一定要你给俩孩子捎个信,叫他俩都来家一趟。这么想着我就又去睡了,我还把门给关紧了,想着可能是外面的风刮着门晃荡了我听成是叫奶奶的声了。”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可是奶奶了我刚一躺到床上外面又叫起了奶奶,这回我学精了,我不急着起来了,我就静静的躺着仔细的听,不错,又传来了一声奶奶,这声音跟俺妮儿的声音一样一样的,决不是我耳朵听错了,我就答应了一声在屋里问‘是俺妮儿不,你咋这黑家半夜的来家了妮儿’?我清清楚楚的听见外面答了声‘嗯,我想你了奶奶,就急着来了,快给我开门吧’我喜得不得了,就赶紧起来给她开门了。可是我起来开门一看,外面还是空荡荡的,倒是咱家的狗听见我来回的开门关门醒了,在院子里站在瞪着绿色的俩眼珠子看着我。天呀,我就提着裤子满院子的找啊,我当初还想着是俺妮儿跟我闹着玩儿哩,我就边笑边叫,最后猪圈里都摸了一遍也没找到俺妮儿……”

疏花想到夜里听到院子里猪哼哼和狗汪汪,但是她没想到是老太太在外面转悠。老太太这时候忽然两眼直视,眼白上翻着,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响声,还没等疏花反应过来,她浑身筛糠的晃着一把攥紧了她的手,嗷嗷的叫着说:“哎呀,哎呀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我看见了啥呀,你猜都猜不到啊——”

疏花惊恐的看着她的样子问都不敢问,但是她还是微弱的问出了声:“你看见了啥?”

“我看见,我看见了我的大孙女,我那个才刚到一岁多就死了的闺女,我的苦命闺女啊——”她嚎啕大哭起来。

疏花抱紧了头,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捶地。

“我觉出了邪门,找遍了院子要回去睡,并且决定再听到叫声我说啥也不看门了的时候,我刚扭身朝屋里走,就看到屋门口搁着一个东西,看着一堆黑呼呼的,我就紧走两步看看是啥东西,哎呦我的娘哎,我看了两腿都不会动了——我看见我那个大孙女裹在那个褥子里……不会错的,那个褥子还是我做的,你当年抱着她走的时候就是那么裹着的啊——我吓死了,被鬼推着般朝那个褥子走去,我走到她跟前了,她跟当年一模一样啊,小嘴一咧还冲我笑了笑,我吓得刚要喊出事她忽然就不见了,干干净净的不见了呀……我吓的再也不敢进屋睡了,都忙乎了累了一天了,我又不敢乱叫醒恁,就坐到恁屋门口等着天明……”

“娘,娘,你看花了眼了你看花了眼了,哪有这回事哪有这回事,别瞎说了,你别给我瞎说了——”惊慌的疏花忽然站起身严厉的呵斥她。

老太太正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回忆里,被疏花这猛人的一喝惊得喉咙里“啊哈——”了一声,摇晃了一下身子从凳子上跌倒在地。疏花却不去扶她,眼睛血红的怒目而视这着她,伸出一根指头铁棍子般指着她凶狠的说:“你可不能到处胡说八道,尤其不能叫同贵知道,记住,是你脑子迷糊了,老眼昏花了,记住了吗——”她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

老太太真懵了,不知道这是咋了,昨晚咋了,今早咋了,她害怕的张着嘴看着着儿媳妇喷血的眼,顺从的点了点头。

她又好言相劝着命令老太太去屋里睡了,然后又悄悄的贴到早早屋门口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她脸色苍白的叹息了一声去做饭了。

同贵从地里回来吃饭了,见疏花熬好了粥,馏好了馍,炒好了菜,都摆好在饭桌上,同贵洗了手就问老太太呢,疏花低着头摆碗筷随口说:“她昨晚没睡好,睡去了,别叫她了,等会我再给她做。”

同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太太的门就坐下拿起了馍,犹豫了一下又把馍放回框里看着疏花问:“老太太到底是咋了,她咋不去屋里睡却坐在咱屋门口?”

疏花又低头喝粥,把粥喝的呼呼的,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她就是这样,有睡不着的毛病,一睡不着就满院子转。”

同贵马上点了点头说:“老人都有睡眠不好的毛病,可是没听说过满院子转的。”又问:“那她失眠也太严重了,整夜都不睡呀,还坐在咱门槛上就睡着了,这老太太,咋跟个小孩儿似的,小孩儿就是这样在哪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老还小,老还小嘛。”疏花的口气不那么紧张了,仰起脸伸筷子夹了一根萝卜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