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休得胡言

东市,醉仙居,江安县城最大的酒楼。

早在琼玉酿抵达码头那日,李宗耀便亲自登楼,与东家定下顶楼景致最好的包厢,并派出小厮连日在城门处盯梢,以备京城的贵人不期而至。

如今看来,真不枉费此番未雨绸缪。

“宋大人这边请。”李宗耀一路垂眉低首,恭敬有加,引着紫袍长者与其近侍到酒楼高处。

正值午时,楼中杯碟满盈,丝竹贯耳,食客与跑堂上上下下往来不绝,佳节热闹冲天的气氛也感染了长者的心情,使他儒雅悠然的脸上笑容一直未断。

李宗耀将人让进房中,红木酒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冷菜,迎面三扇雕花檀窗敞亮大开,正对远处嵯峨起伏的连绵山影,一眼望去,满目青翠,幽意盎然。

宋清觉负手站于窗前,不觉胸襟开阔,颔首赞道:“素闻江安县胜景如画,民富久安,如今亲眼见之,果不负其名也。”

李宗耀颇识趣地接口:“这全都仰仗陈大人治理有方。”

“昌平兄乃吾辈楷模。”宋清觉捋着长须,感叹追忆道:“当年我二人同为进士出身,供职翰林待诏,时边战初捷,北境久经征调,民怨沸腾,搅扰的圣上寝食难安。朝廷下旨,欲派年少有为者充任县令,满院新科,唯有昌平兄主动出列,请缨远赴边远贫苦之地,镇压敌寇,安抚人心,为圣上朝廷分忧。铮铮风骨,至今传为美谈,为吾等同僚所敬。”

李宗耀听得一愣,见他转身,忙躬身请之入席。

“莫要多礼。”宋清觉笑着让他一同坐下,道:“此来本为访友,奈何昌平兄有心,让你安排如此大一桌酒菜,倒叫老夫有些过意不去。”

李宗耀忙垂首道:“偏远小县,比京城所差不知凡几,大人莫嫌慢待才好。”

“唉,这排场已够折煞老夫了。”宋清觉和善一笑,言语很是客气:“观贤侄一表人才,想必令弟也不遑多让,难怪昌平兄竟舍得将宝贝女儿嫁出门。”

李宗耀正苦苦思索何时送上琼玉酿,忽闻此言,心里一紧。

宋清觉没有察觉,兀自感慨道:“当年他们父女二人离京,茵丫头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嫂夫人仙逝后,昌平兄不愿续弦,一直独自照看她。本来朝廷明令,外官赴任不许携带亲眷,但念兄实在不易,只得网开一面。”

李宗耀忙奉迎:“法理体恤人情,是万民之幸。”

宋清觉却颇有深意地摇摇头:“受恩者多劳。昌平兄显有政绩,地方上急缺用人,便将他一再调任。这一颠簸,便是十二年。”

“十二……”李宗耀一愣,不由想起陈茵茵曾对自己哭诉的话。

“昌平兄素来视女儿如同掌上明珠,而今肯将她托与令弟,足见对贵府信任有加。”

李宗耀听得冷汗直下。他当年之所以巧言令色,与陈茵茵厮混,一是图她貌美,二来则是想通过这层关系,让醉香坊攀上官家的买卖罢了!后来种种手段,均是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哪里来的信任可言?!

宋清觉抚须笑道:“听闻令弟春后便要上京赶考,老夫名下恰有座空宅,远离闹市,甚是清净,正好温书。如若不弃,届时可让令弟下榻彼处,以免异乡索居之苦。”

李宗耀低着头,笑容僵硬:“如此,先谢过大人了……”

宋清觉一点架子也不端,又说了几句亲昵的场面话,扯来扯去,就是不给李宗耀见缝插针转移话题的机会。

门外小厮端着酒水候了半晌,还不闻里间召唤,累得胳膊肘都泛酸,正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一探究竟,就听楼下跑堂的吆喝道:“哟,陈大人来了!李爷和贵客已在楼上等着了,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陈玄林一步三跨,刚上楼便见李府的小厮缩头缩脑地杵在包厢旁边,不禁皱了皱眉。

小厮慌忙见礼道:“大人,小的应大爷吩咐,给贵客送酒水来……”

陈玄林冷哼一声,狠狠甩袖踏进了厢房中。

李宗耀听到动静,早早起身前来恭迎,还未开口,便被陈玄林目不斜视地避了过去。

宋清觉坐在主位上,笑意盈盈道:“昌平兄近来可好?”

陈玄林整肃仪容,撩袍跪拜:“下官见过巡抚大人。”

“哎,怎么还是这个性子!”宋清觉笑着摇首,令近侍搀他起来,到身侧一处坐下。

陈玄林歉声道:“下官来的迟了,劳大人久候。”

“不怪兄,是我来得太匆忙。”宋清觉关切道:“听闻昌平兄方在审案,不才可有打搅啊?”

“没什么要紧。”陈玄林自不好多说什么,只道:“证据尚不足,权且往后推了,大人无需挂心。”

宋清觉见他垂着脑袋一板一眼答话,恨不得拿出上朝待诏的架势,不由得大笑:“昌平兄再不要多礼了!我此来只为看望故人,这么下去,可是无法久坐咯!”

身后的近侍久不言语,此时也俏皮道:“陈大人,我家老爷一大早上路,到此时茶也不曾喝过一口,尽要与这些虚礼周旋不清,实在疲累得紧。大人好心,也可怜可怜我家老爷奔波不易,赶紧让他卸了这些个繁文缛节,动筷子吃饭吧。”

一句话把两人都逗乐了。

陈玄林哭笑不得,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梦涟兄快请用膳吧。”

宋清觉听他唤了自己表字,心满意足,一边让小仆给二人布菜,一边招呼李宗耀:“贤侄也坐,不要拘谨。”

李宗耀应着声,却不敢妄动,紧张兮兮地看陈玄林一眼。

陈玄林自然不好再冷着脸色,干巴巴道:“不是备了酒水?赶紧让人端上来。”

李宗耀大喜过望,忙叫外面小厮进来,亲自执壶接盏,为二人斟酒。

为衬托琼玉酿温润的口感,他这次特地选了整套的白玉酒器。雅致的执壶高举,顿时有琥珀色琼浆从长颈的细口中倾流而出,缓缓落入莲花状的雪白酒盅,在鼻尖激荡起阵阵的幽香,教人闻之熏然。

宋清觉初时脸上还挂笑,一见此酒,登时呆愣住。

青衣小仆在旁惊叹道:“未饮便醉,世间竟有如此佳酿!”

陈玄林诧异之后抿唇不语,神色明显阴郁了下来。

李宗耀一见他二人反应,满心的奢想霎时成空,直吓得全身僵直,心跳惊如擂鼓。

宋清觉愣了一会儿,端起酒杯递到唇边,低头浅尝,双眸蓦然一怔。

“……真是琼玉酿?”他不可置信地又倒出一杯喝下去,怀念又震惊道:“没错……不会有错……是苏婉茹的酒。”

陈玄林脸色完全黑如锅底。

“老夫多年前在京中饮过此酒,滋味些许差别,但这股醇香却分毫不差!”宋清觉兴奋道:“天字第二楼被封后,楼中食货悉数不见踪影,令老夫惋惜了好一阵子,不想今日竟在此处再逢仙酿!”

仙酿……李宗耀闻之一喜,扭头却看陈玄林表情依旧不对,忙低下头不敢接腔,急得在心里抓耳挠腮。

宋清觉仿佛没有看到二人的异样,端着酒杯兴致勃勃地怀念道:“新科放榜那日,我二人便是在第二楼醉饮庆祝,昌平兄可还记得?”

陈玄林沉声道:“自然记得。那日梦涟兄盛情相邀,不才岂敢有负?”

宋清觉大笑:“本为一舒胸怀,结果却被苏掌柜那鬼灵精三言两语哄骗住,直灌到夜过三更,人事不知。哎,真真是斯文扫地,颜面无存!”

陈玄林叹口气,向那青衣小仆暗使个眼色,后者顿时会意,执起公筷为宋清觉布菜,口中劝道:“爷怎么空着肚子喝起酒来?先多少吃些垫垫底罢。”

李宗耀眼见有戏,忙心思斗转,适时讨好道:“此佳酿共有两坛,现都在醉香坊中窖藏着,大人如若喜欢,我这便教人包了,供大人带回京中细品。”

宋清觉筷子一顿,眼中颇有深意,勾起嘴角尚待开口,就被旁人抢了先。

“休得胡言!”

陈玄林似是动了真火,铁青着脸色拍桌而起,愤声怒斥道:“那天字第二楼乃圣上钦点查封之处,你如何使人运出这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