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耀吓得双腿一软,噗通跪下,面色发白道:“大人明鉴!这、这不是第二楼的酒,是小的从、从秦地运回来的!”
“秦地?”宋清觉眯起双眼摩挲酒盅,慢悠悠道:“早闻她不在京那几年,是跟着夫君去了钟南山……原来在那处也开了酒馆么。”
陈玄林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沉声道:“纵使如此,这酒也是出自钦犯家眷之手。私下里尝几杯便罢,如何能教宋大人带回京城?你这竖子,忒不知好歹。”
钦、钦犯家眷?!他可不知有这层隐匿啊!
李宗耀全身剧颤,脑中嗡鸣作响,完全乱了头绪。
宋清觉摆手笑笑,不在意道:“昌平兄莫要怪他。当年圣心大怒,朝中尚且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一个年轻人省得什么?不知者不罪,权且饶了他吧。”
说着对李宗耀道:“贤侄快起来吧。你与水儿,哦,就是这青衣的小机灵鬼,一同到别处去用膳,我与昌平兄有些私话要谈。”
他话音一落,水儿立即躬身,拉着李宗耀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闭,四下无声。
陈玄林神色仓惶,伏身跪地道:“大人容禀,琼玉酿一事,下官只在小女面前提及过一次,竟不想被那李家小子打听出来,使这等手段来讨大人的欢心……下官渎职失察,差点酿成大祸,还请大人降罪!”
宋清觉沉默地饮下一口醇酒,捏着杯盏轻轻笑道:“昌平兄这是做什么?方才已经说了,不知者不罪,兄何必放在心上?”
陈玄林犹豫道:“可、可是……”
宋清觉无奈地叹口气,亲自上前扶他起来:“你我有同年之谊,兄何必惧我至此?这些年京中动乱不休,朝廷无暇顾念外官升迁,这才使得兄这颗珠玉蒙尘十载。我身在庙堂,虽有心帮衬,但彼时官卑职低,不得圣心,终是束手。”
“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陈玄林实在摸不准他话中深意,只得谨慎道:“下官能在地方为民请命,也不枉圣贤教诲。”
“兄一片赤诚之心,愚弟怎会不知?”宋清觉神色突然肃穆,扶住他的两臂定定道:“不瞒兄说,我此行前来,一是要与兄相会,以系当年情谊,二者,则是为兄谋得一进身之机!”
“进、进身?”陈玄林讶然地睁大双眼。
宋清觉颔首:“兄可见过惠王殿下?”
“当今长皇子……”陈玄林喃喃道:“下官草芥出身,在朝中时日不多,怎能得见如此贵胄……”
“可兄之高义,早已传入殿下耳中。”宋清觉高深莫测道:“愚弟奉旨巡视渚江各府,离京之时,惠王殿下特地交代,要愚弟前来与兄一晤。”
陈玄林怔住:“惠王……要下官……”
“昌平兄为官多年,应能料到当今朝中局势。”宋清觉拉着他来到窗前,遥指远处的苍峻高山:“殿下慕才久矣,现正值用人之际,只要兄稍一颔首,便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陈玄林双目圆睁,被他一句话鼓动地心脏剧颤,不自觉扶住了窗栏。
宋清觉不动声色地抚着胡须,将他这番动摇看在眼里。
陈玄林几乎站立不住,抖着唇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圣、圣上现今,如何了?”
“昭王殁后,圣上大悲之下,病邪入体,现已数月不曾上朝了。”宋清觉沉声道:“今夏,北境戎贼又隐隐成势,内忧未平外患遂起,朝野上下莫不人心惶惶,都说……”
他话到此处微微一顿,叹息道:“都说怕是要重蹈十三年前的覆辙了。”
陈玄林眸中渐染痛色。
宋清觉殷切地望着他:“昌平兄,大任将降,贤德如你,难道甘愿在这九品任上蹉跎一生不成?”
“……”陈玄林默然良久,深深叹息道:“我农家出身,亏得有贤妻恩助,苦读十载,才终于跻身朝堂。不想入仕之初,就遇上边境大乱,名将身殒,帝相之间反目成仇,朝野上下分崩离析……”
宋清觉不料他会在这时提起十几年前的往事,不禁神色一僵,抿紧双唇沉默不语。
“当年因君相龃龉离京避难,如今又……躲不过皇子夺嫡之争。”陈玄林苦笑几声,自嘲道:“天意如此,夫复何能!”
他刹那间似乎看透了什么,颤巍巍地抬手,将那顶戴了十几年的官帽轻轻摆正,抖平宽大的衣袖,冲着宋清觉伏地跪拜:“下官……愿随大人进京!”
“有昌平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宋清觉脸上重新挂起笑意,赶忙上前将他扶起,高兴道:“回去之后,我定尽快回禀殿下,待来年春,朝廷起征新科,兄便可与令婿一同进身!”
提到李敬文,陈玄林脸上颇有些不自在。他退堂后,生怕这没脑子的蠢女婿意气用事,不由分说回府找女儿的麻烦,便让书令将之强留在了后院,待他回去后再做打算。也不知这会儿还在闹没有?
“昌平兄?”
陈玄林回过神来,忙道:“多谢大人恩遇!。”
宋清觉笑笑,没有追问,拉他到桌旁坐下,亲自倒上两杯琼玉酿:“来,愚弟敬昌平兄。”
陈玄林推辞不得,只能一饮而尽,果然同多年前夜晚所喝的一样醇美。
“宋大人……”
宋清觉挑挑眉。
陈玄林忙改口道:“梦涟兄可记得七年前,苏氏下狱时,是否曾携一女?”
“……”宋清觉倒酒的动作突然顿住,片刻后又笑开道:“我那时只是户部一名小小的文书,官微言轻,更不好去触圣上的霉头,故许多隐秘无从知晓。昌平兄怎么问起这事来?”
“此案牵扯颇深,多少朝中大臣受到连累,被抄没财产,举家离京。”陈玄林沉吟道:“当时朝廷下发到地方的文书上记说,罗济家眷,均在被发配之前自缢于狱中。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这么敏感的案子,朝廷官文岂敢作假?”宋清觉轻笑着调侃道:“昌平兄日理万机,竟还有工夫研究起七年前的案子来?”
“哦,非是如此。”陈玄林摇摇头,解释道:“近日案中,一女犯容貌,与那夜所见苏氏极为相像,查其年岁,也恰好与苏氏之女一致,我便起了些许疑心。”
“……”
“不过,阅其卷宗户籍,却无疏漏。”陈玄林一边品酒,一边皱眉回忆良久,却发现印象中苏婉茹那张脸也渐渐模糊了起来,不禁叹道:“真是年岁大了,许多人物记不真切。梦涟兄久在京中,可常到第二楼……梦涟兄?”
?宋清觉猛地回神,袖下的手指不觉紧攥,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地笑道:“时隔太久,我也将人忘掉大半,只记得这酒味了。”
陈玄林不疑有他,想起罗瑛在堂上尖牙利齿的模样,不禁一阵头疼:“连那天下少有的性子也一样,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妇。”
“哦?竟有此事?”宋清觉被勾起了兴致似的,停箸笑问:“这女犯现可还在衙中?愚弟也想去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