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若有来生

\\\":\\\" 奉德堂药房,哭声不绝。

赵丙申呲牙咧嘴地翻检着阴干的草药,真恨不得将自己两只耳朵孔都塞住!

这李二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忒能嚎了!

“娘啊,亏得你早来了!要是再晚一日,恐怕就见不着儿子了呜呜呜——”李敬文胖脸上鼻涕眼泪齐飞,脑袋扎在老妇人怀中,吭哧哀叫,好似要把自己出生至今的所有委屈都宣泄个干净。

王丽华慌里慌忙地跑来,连件像样的外服都来不及换,头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也顾不得,只一味搂着他儿啊宝啊哭叫个不停。

李敬文面上灰白,满布血丝的眼睛挂在脸上,像是两条即将流干的溪。

“娘,大哥知道我没死,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要上县衙指认他!还有陈茵茵那个臭婆娘,我定要叫他们一起下地唔唔唔!”

“儿啊!”王丽华赶忙去捂他的嘴,“你可不要胡说!他好歹是你大哥,自家兄弟怎能相残!”

李敬文怒上心头,激动地挣脱开,咆哮:“他杀我时可没把我当个弟弟看!”

“这罪要是定下来,他可就要被杀头了!”王丽华满脸是泪,哀声道:“敬文,娘求求你,到堂上去就说这毒是自己误食的,权且放过你大哥一次,成不?”

“娘!娘!!”李敬文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我也是你儿子啊!!”

王丽华悲痛地摇着头:“你大哥他、他身上拴着李家的香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到地下可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我也姓李,那香火我也能传!”李敬文挣扎着坐起身,紧紧抓住老妇人的双手:“放他一次,下回要死的就是我!娘,你疼疼儿子吧!儿子定会好好孝敬你的,娘!!”

王丽华嘴里苦得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李敬文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无力地松开手,颤声道:“原来……原来你明里偏着我,心里还是向着他……你、你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巴不得我早点死!你是不是也不想认我这个儿子!!”

“文儿啊!!”王丽华一颗心都碎了,紧紧搂住他哭道:“娘哪一次不是疼你的向你的!你这么说,可叫娘怎么活啊!”

“那你就别拦着我!”李敬文红着眼吼道:“我做了头上长毛的绿王八,连鬼门关都走了一遭,你还想叫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总归一句话:这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到了这个地步,王丽华说什么也没用了。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半晌,终于妥协道:“儿啊,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娘求求你,别把你大哥逼上死路。他作恶害你,该罚,只是与陈茵茵那事,你既没有看见过,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吧。”

李敬文眼睛一瞪又要开口,王丽华拉扯住他的手,近乎哀求道:“文儿啊,好歹留他一条命吧!你爹走前千叮万嘱,娘怎么忍心叫他父子这么早就黄泉相见!”

“……你是说,常老太婆的死,不算在他头上?”李敬文本就没什么主见,经不住劝,心里合计半晌,迟疑道:“那顶多判他流放,万一去的不远,没几年就回来,我咋办?”

“放心儿子!”王丽华忙道:“娘听说县里来了大官,你这次去帮着陈茵茵说话,岳丈高兴了,兴许就能帮你引荐!咱们攀上这层关系,何愁明年春试捞不着官做?过几年,你大哥回来,你早就在京城安家,哪里碰的着他!”

李敬文生锈的脑子慢突突地一转,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转念一想,又觉得堵得慌:“难道就这么放过陈茵茵那臭婆娘?”

“她一个妇人家,翻不起什么大风浪。”王丽华早就看陈茵茵不顺眼,这下可算抓到了把柄:“你放心,待陈玄林一走,她就是咱们娘俩手里的鹌鹑,娘有的是手段,管叫她说往东不敢往西!”

李敬文支支吾吾,眼中仍有些犹豫。

王丽华和缓脸色道:“儿啊,娘早看出你跟玲儿那小丫鬟有情谊,这回要不是她,娘万不知道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此事一过,娘立马做主,让你收她进屋,成不?”

“真的?!”李敬文两眼放光,瞬间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抛到九霄云外,笨重的脑瓜很狠一点,把罗瑛临走前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

赵丙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绝望地喃道:“完了完了……这蠢货要害死一群人!”

从县衙到奉德堂要经过两条街,快到中午,市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于是,满街男女老少都目睹了三个衙役苦哈哈地抬着李二少奔赴衙门的壮景。

王丽华这深闺老妇再顾不得脸面,也由桂姨搀扶着跟在衙役后面。

堂上已经等了许久。

玲儿双膝跪得发疼,脸上却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瑛将刘雪兰头顶和脑后的银针一根根拔出,冰凉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如何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坐起身,担忧地问:“胸口还疼么?”

刘雪兰半睁着眼睛摇摇头,自己撑着身子跪好:“我没事了……谢姑娘……”

罗瑛握握她的手,转头望向跪在一处的陈茵茵与李宗耀。自从传唤李敬文后,这二人就变成了两尊石像,一个一动不动,一个一声不吭,呆滞的五官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让人分辨不出他们真实的心境。

“大人!”万众期待中,小吏终于匆忙来报:“李举人与其母王氏,在堂外候传!”

陈玄林打起精神,将手中惊堂木一拍:“传!”

话音刚落,堂外就响起一阵喧闹之声,一个黑瘦的老人推开阻拦的衙役,抢在前面跑进来,对着陈玄林噗通下跪道:“大人!李敬文的娘都来了,为何不让小老儿进堂!”

陈玄林头疼道:“刘乡老,此事与你并无干系!”

刘铁生望了一眼形销骨立的女儿,眼圈立即变得通红:“大人,儿女不管做了什么,都是爹娘心上的一块肉。小老儿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这一儿一女。要是兰儿她真犯了什么傻,当罚则罚,小老儿绝无二话!但若是她被人诬陷,遭人欺侮,小老儿搭上这条命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说罢将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乡老使不得!”陈玄林赶忙下台,将人好生扶起来,愧疚不堪道:“乡老说的在理,本官实在惭愧。这就请二位乡老也从旁听审,若本官有任何不公之处,乡老尽可直言。”

说话间,堂外的长凳已被人搬了进来,陈玄林看着刘铁生夫妇落座后,才撩起袍摆,重新回到了桌案边。

杨天水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点头道:“唔,倒是个好官。”

宋清觉但笑不语。

陈玄林望一眼台下的女儿,将满腔的心酸收拾干净,沉声道:“传李敬文、王氏。”

三个衙役哼哧哼哧地抬着竹架入堂,上面躺着半死不活的李敬文。

陈玄林乍看之后大惊,怎么两日不见,这猪头女婿就变成这幅死相?他还未张口问,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直冲冲地朝着堂中跪坐的男子走去。

“孽子!”王丽华恨声大骂,扬起巴掌狠狠甩在了李宗耀脸上。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竟敢下毒谋害自己的亲弟!”

“什……!”

李宗耀还未开口,陈玄林便先被这巴掌打蒙,赶忙叫停道:“王氏!你把话说清楚!”

“大人!”王丽华转身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放声哀叫道:“我家门不幸,竟养出这么个逆子!昨日不过被我说了几句,就怒上心头,要拿他弟弟出气啊!要不是下人发现的早,我的文儿小命休矣!”

陈玄林顿时脸色一白,转头急声问道:“李敬文之毒,是你所下?!”

“……”李宗耀用舌尖顶顶口中被打破的伤口,定定地看着王丽华哭皱成一团的,衰老又陌生的面容。

她这是在为谁而哭?

为了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还是那个死里逃生的蠢货?

“逆子!还愣着做什么!?”王丽华厉声骂着,眼中却流露出些许急切:“还不快向大人认罪!!”

“等等!”陈玄林喝止一声,对李宗耀的态度陡然变得严酷起来:“你究竟为何向胞弟下毒?!与常氏之死是否有关?!”

“大人!这从何说起啊!”王丽华赶忙澄清:“常老婆子不是自己吊死的么?怎么会跟宗耀有关系!”

“本官没有问你!”陈玄林呵斥道:“叫他自己回答!”

李宗耀浑不在意地揉揉吃痛的侧脸,淡淡道:“这两件事,无关。”

王丽华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台上道:“大人,他们兄弟两个自小就不合,经常打打闹闹,这次下毒,多半也是宗耀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便要致人死地?!”陈玄林毫不留情地斥道:“王氏,你为人父母,二子相残,如此狡辩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我……”王丽华低下头呐呐无言。

李敬文终于忍不住,支起脑袋竭力道:“大人,此事并非我娘的过错,都是我大哥他——!”

他说到一半,就被李宗耀一记眼刀扫过来。那一眼,如裹着万年寒冰,又如藏着千把利刃,叫他怕得骨头缝里都抽疼起来。

“我大、大哥……”李敬文下唇打着哆嗦,目光灰溜溜地转到别处。

王丽华看在眼里,心中止不住地叹气,对陈玄林道:“大人,他兄弟两个并无大仇,只有小怨,您要罚宗耀,民妇没有怨言,只盼大人能从轻发落,待他回去,民妇定用家法好好管教他!”

“此事不忙,本官还有一事要问。”陈玄林不理会妇人的说辞,转而向李敬文道:“李家二郎,本官问你,关于常氏之死,你知道多少?”

“常老太婆的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敬文战战兢兢地说完,一扭头,跟罗瑛震惊又愤怒的视线对个正着,他脸上一红,万分羞愧地低下头。

陈玄林指着堂下道:“你可认得此人?”

李敬文看见玲儿,顿时点头如蒜捣:“认得认得!”

陈玄林心里反感无比,皱眉道:“刘氏状告李宗耀与你妻有染,此女方于堂上作证,说此事属实。你身为夫君,身为胞弟,与这二人至亲至近,可有丝毫怀疑之处?”

呵,还说什么夫君!

李敬文想起陈茵茵往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迫于跟王丽华的约定,只得将心头的怒火压下,呐呐地道:“兴、兴许是她看错了,茵茵与我情投意合,我并没——”

这个废物!!!

几乎他刚一张口,罗瑛就愤怒地站了起来,但比她更快的,是一直呆跪不语的玲儿。

“李敬文!!!”

这个向来俯首帖耳,忍气吞声的小丫鬟,铮铮然地挺拔起了娇小的身躯。那双素日对着李二少含情脉脉的眸子,此刻写满了震惊、失望、讽刺,乃至厌弃。

多么可笑又愚蠢的男人啊!

居然能对杀身仇敌如此奴颜婢膝!!!

“怪道人家才是偷欢的鸳鸯,你只配当个露水夫妻!”

“这一年算我瞎了眼,心肝肠肺都掏出来给你,到头来还是被踩在地上作践成烂黄泥!”

“你这种废物,活该一辈子被人恶被人欺!”

她说得痛快,嘴边的笑却愈发凄惨,“但我玲儿,可不想再当那案板上的鱼!”

说罢横起右手向喉间一划。

“等——!”杨天水一声惊呵,纵身跃去,却已经来不及。

丫鬟发出一声急促而干哑的气音,手中的瓷片直直落地,在前襟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

罗瑛手脚僵直,眼睁睁看着她渐渐软下身躯,往地上仰躺而去,如注的血水从那细白的喉间喷溅而出,在衣间晕开成点点梅花。

“玲儿……”罗瑛反射般地迈步上前,将她接入怀中,猩红的液体顺着丫鬟的脖颈滑下,一点点洇湿她的手臂,裙摆,鞋面,最后在地上凝成一处处温热的水洼。

杨天水走近一看,往腰间取药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没救了。”他低低地叹口气:“喉管已经割断,止血是不可能了。”

“……”罗瑛一手木然地捂着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想张嘴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呃……我……”玲儿口中吐出一股血水,两只眼睛徒然地睁大,嘴唇抖动着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气音:“我……若有……来生……定……唔!”

气息猛地一断。

便再没有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