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楼顶的时候,他还听见舒盈莹跟旁边吸烟的女孩说,她已经两三年没有拿过压岁钱了,之前家里的长辈说压岁钱会给到孩子成年,后来哥哥姐姐成年了还在继续拿压岁钱,那时又改口说没有工作就有压岁钱。之后最大的哥哥工作了,又改口说没结婚都是孩子,还是有压岁钱的。直到这两年最大的哥哥孩子都两三岁了,才算正式“长大成人”了,不再拿压岁钱了。不过大哥哥不拿压岁钱了,压岁钱也就完全终止了,至于其他人私底下还有没有悄悄塞过红包,那不得而知。反正这两年里没人给她塞,她父母在大家庭里说话没什么分量,生的又是赔钱的女儿,没人爱“关心”她就不错了,过年是没人照拂她的。没人照拂最好,清净。
她说,对于她来说,过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现在的人生活条件这么好,想吃什么喝什么还需要熬到过年吗,新衣服也是长辈强行挑来的款式,小时候不介意,乐憨憨穿那些审美可疑的衣服,现在脱了外套哪敢见人啊,真是又艳又土又老气,还胖出了天际。又要应付一群不想应付的人,成天走亲访友,疲于奔波七大姑八大姨家,睡得晚还要起得早,得提防到家里来做客的人,要锁好房间门窗,省得总有不自觉的喜欢参观,尤其不喜欢带那些人的小孩子玩。放炮声也吵得要命,完全就是糟蹋了一个好好的寒假,还没有钱。
旁边的女孩笑,主要是“还没有钱”吧。
“嗐,想想也是,搞得我能拿那几个压岁钱好像沾了我哥的光似的。”她翻了翻眼睛,“说的也是哦,你看他们是不是比我多拿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嘞。”
大家是不是都是越大越没有期待了?
就像她刚才随口一句扯谎,就逃掉了不知谁家热情张罗的宴席。
眼瞅着她蹬着车子越来越远,白色的羽绒服和轻轻摇晃的发尾逐渐消失在前方的路口,夏微予追上前去,犹豫了一下,踩上车后架,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不太平稳的自行车速度也不快,新春之夜的风依旧寒冷霸道,吹得夏微予两手和脸颊有点儿刺痛。他的大衣里裹着高中的冬季校服,校服里包着哪一年里霍添旅行回来送的羊毛衫,秋衣扎在保暖裤里,保暖裤脚扎在高腰袜子里,完全就是妈妈看你这样穿就很放心的标配。只是手和脸露在外面没有防护,在这雪还没融干净的时节里有点儿尴尬。
“她”这次还算有点儿良心,会随着天气变换给夏微予增减衣物,虽然不知作为何种物质存在于这个飘忽不定又真实的时空中,他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根本不会死,甚至现实中的病都好了,每天精神百倍,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过太在意这件事反而更加束手束脚,也会不断提醒他,他是不属于这里的,无论看到了什么都是不可改变的,也是不可挽回的。
她的发梢偶尔扫过夏微予的手,这种感觉很奇特,好像离她特别特别近,近得下一秒就能揣摩她的心思。但实际上她并不知道夏微予的存在,像鬼故事似的,浑然不觉自己背后还“趴着一个人”。
他们在同一辆自行车上,跟着路灯和灯笼的延伸的方向,摇曳在街边,偶尔有窜天猴的嗖一声响,也会有彩珠筒在头顶爆开。无疑现在就是某一年春节,但不是除夕当夜。
又骑过了两个大路口和一个小路口,经过了一条商业和餐饮都不发达的街道,她拐进了一条路灯大亮、光如白昼的小路,进入小路二三百米后,再拐进一条巷子,最中间的那个院子就是她家了。
夏微予很熟悉的那个院落,她家老房子的地下室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是这个城市的长期据点之一。
舒盈莹锁车的时候,最里面的单元走出一家四口,夫妻俩不停地数落着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大致是那家人准备哪天去乡下的亲戚家拜年,大一点的孩子不想去,父母责怪她不懂事,别人以前送过土鸡和鸡蛋,过年要去探望是礼数,东西吃都吃了岂有不回敬的道理。而那孩子的弟弟却很兴奋的样子,使劲嚷嚷着要去人家圈里看刚出生的猪崽,要爬秸秆子堆成的小山,还要跟四眼的黑狗一起玩,最主要是院子里有一架秋千,那是最让孩子眼馋的。
那家人吵吵嚷嚷地出去了,声音也淹没在外面的炮竹声里,不知道大一点儿的孩子有没有跟父母谈判成功。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家男人说,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少说几句。
夏微予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些片段,他想起“她”的手指点过额头之后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就像起床之前的最后一个梦境似的,会记得异常清晰,但让人无法分辨记忆的真伪和存在与否。
那是他很小时候的事。
他还住在夏英竹家的时候,有一年年关,大人们突然紧张地买火车票,天天都在急匆匆地收拾东西,一会儿塞点儿这个玩意儿进包里,一会儿又从箱子里拿点儿那个东西出来,精心挑选着出门的行李,没完没了总在忙乎这些事。
家里其他人总是急忙忙的样子,而且似乎有点儿焦虑,只有姨外公总是乐呵呵的。
那时他还小,不太懂什么是“焦虑”,只是觉得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甚至有点儿紧张,只有姨外公是高兴的。以后他也会明白其他人脸上的焦虑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年关的时候。不过那时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并不懂大人的世界。那几天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大人们忙碌,不像姐姐,总是追在大人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然后大人被问烦了,就很没耐心地叫她到一边儿玩去。最疼姐姐的姨外公除了最快乐,似乎也最忙碌,总见不到他有几刻能待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