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阳坊,已是黄昏时分,顾行也老远打声招呼,近了说:“寒先生,有人找,我让他在先生屋里等着,没关系吧?”
寒花笑估计是左悬灯,说声无妨,问明秋浩风还没回来,嘱咐:“等他回来麻烦顾先生再帮忙看着,一会儿我来接他?”
顾行也点头:“好说。”
寒花笑道一声谢,迈步向客房行去,至门前才省起该问问来人什么模样,若不是左悬灯亦好有个准备,可回头再去问颇有不便,想想还是推门进屋。屋内尚未点灯,一名男子正站在窗边,光线模糊看不真切,但显然不是左悬灯,依稀有些眼熟,走近些,才看清,竟然是王寻玉。
王寻玉依旧一脸倨傲,盛气凌人,袖着双手,见他进来,一动不动。寒花笑亦不急着搭理他,靠近墙边,先倾听下包容之房间动静,一边琢磨王寻玉来意:莫非左悬灯发起大小姐脾气,真的不肯干了,换来这位大少?左悬灯虽然不好侍候,可总比这位王大少看得过眼,不说别的,光凭王大少这份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就注定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王寻玉一开口,傲气便扑面而来:“隔壁没人。”待寒花笑离开墙边,去点油灯时,口气升级成居高临下,“悬灯说你要找人帮忙?”
难道秋云岫嫌安插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不够,还要加上这个王寻玉?左悬灯一个就够呛,加上王大少,怕骆务整没死,自己先被这两人折磨死来。寒花笑斟词酌句地:“侦察敌情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个还需仰仗王先生,先生加入我是欢迎之至,不过让别人去侦察敌情我又实在放心不下呢。”
王寻玉听出他言外之意,颇觉受辱,目光一厉,咬牙好半天始能开口,声音极不友善:“轮不到你支使我!我是受人之托,明日午时秋风亭,有人想见你。”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忿忿往寒花笑跟前一扔,招呼亦不打一个,就那么昂首阔步地冲出屋去,特别地将门在身后重重摔上。
寒花笑不管他,心说不是你就行,拾起地图,在桌上摊开,将油灯挑亮些,仔细观阅。地图绘制得相当精致,显然出自大行家手笔,山河城镇乃至道路沟壑都一目了然,缺点是限于篇幅有些大而化之。翻来覆去地看过几十遍,将蓟城至信都山川形势的大致轮廓印入心中,并圈定几处重点位置,想想或许太阳坊就能找到这几处位置的详细地图,正欲去寻顾行也安排给他的下人索取,窗棂轻响,侧头望去,黑影闪动,一身夜行衣靠的花归处已幽灵般闪入。
寒花笑放松,稍带一些反讽:“你怎么来了,睡得好么?”
花归处小心留意外间,确定无人跟踪,才转过头来,没听出寒花笑的嘲讽:“睡个屁,被你害死,被太阳旗追得兔子般都没失过眠,现在失眠了。”看一眼桌上摊开的地图,见落款为州府监制,嗤之以鼻,“这些破玩意儿你看来做甚?都是狗屁,这些官方舆图几百年都不带变的,靠这样舆图打仗不败得一塌糊涂才怪,你不会笨到相信它吧?”
寒花笑相信左悬灯送来的地图还是靠得住,却懒得解释:“我只是看看纸质怎样呢,还行,不错的纸。”
花归处无心在地图上纠缠,直入正题:“别说我不讲义气,你来冀州没几天,我怕找不到信得过的厉害帮手,豁出去跑去见了劫燕然,那老滑头不说不答应亦不说答应,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寒花笑恍然,花归处向劫燕然寻求帮助,劫燕然则将自己需要帮手之事转告左轻扬,目的无非是想叫左氏兄妹替自己安排帮手,换言之,这个老滑头肯定不会加入。亦难怪,封定尘一殁,劫燕然在冀州更加势单力薄,不敢轻举妄动,又很乐意除掉骆务整,让契丹人窝里斗去:“他不加入亦好,我仔细想过了,他不合适呢。”
花归处:“看你不急不慌的样子,莫非人手都凑齐了?”
寒花笑:“差不多吧,你觉得泉盖峙这人怎样?”
花归处对泉盖峙只有泛泛印象:“这高丽棒子武技强横,论刀法,在冀州数一数二,连包容之怕都未必打得过他,是个好帮手;为人嘛,有些傲慢,倒亦不骄横,我跟他接触过几次,人还仗义,不像是奸诈之辈。”
寒花笑:“他和骆务整之间恩怨你可听说?”
花归处摇头:“不知道,什么恩怨?”却并不关心答案,不等寒花笑回答,又问,“他想加入?”见寒花笑点头,继续,“还有谁?”
寒花笑:“左悬灯。”
花归处:“那个母夜叉?她长得有多恐怖?不要影响我心情才好。”
寒花笑心说没准会影响劫念莼的心情。想想,花归处早晚会见到左悬灯,不好继续撒谎:“我不太爱注意别人相貌,你最好亦别太在意,是同伴就等于自家兄弟姊妹,何必管人家长成什么样子?”
花归处愈加觉得左悬灯样貌恐怖:“听起来,不太妙,她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长成什么样不关他屁事,又不用娶她,不再深究,话题转开,“看来左飞扬和秋云岫不是一条心,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寒花笑:“你觉得秋云岫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花归处:“我哪知道?”大马金刀地在桌旁坐下,“还差一个人,你把青霄杀手拉进来,看样子,你们交情不错。”他对叶静的武技相当折服。
寒花笑只好向他亦解释一遍:“不行呢,他名气比我大,实力比我强,不会听我的。”
花归处一点不给面子地:“那你听他的呀,他实力比你强,名气比你大,听他的你又不丢人,我心里亦踏实一些。”
叶静算是在骆务整手中折了一仗,锐气受挫,一时难以摆脱阴影,就算肯加入,亦不适合再领衔刺杀骆务整。这些属于专业知识,给花归处讲不上:“他现在有些不方便呢。”
花归处:“什么不方便,他还来月经不成?”
寒花笑:“不好乱说。”顿挫,觉得顺这个思路亦好解释,“不过亦差不多呢,每月他总有几天不在状态,本月恰好是这几天了。”
花归处一脸狐疑:“还有这样怪人?不过他是有些古怪,穿得跟只乌鸦一般。”盯着寒花笑看一会儿,忽然想通来,“你骗我,他是不是不敢去杀骆务整?”
寒花笑赶紧做出噤声手势,示意他小点声音:“我都敢,他怎会不敢?同门里数我胆子小呢。”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从怀里又取出一枚护身符,“这个护身符是我家传宝物,据说是当年张天师留下,非常灵验,能保佑你逢凶化吉,你收好来。”
花归处接过护身符仔细看看:“张天师的遗物?听起来蛮贵重的,”边说边挂到脖子上,“好像是蛮灵的,往脖子上一挂,我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为了证明自己清醒,补充一句,“他肯定是不敢。”
寒花笑:“要贴身放好,就更灵验了,你看我到冀州后碰到这么多麻烦,都逢凶化吉,全靠它保佑呢。”
花归处赶紧将护身符小心地塞进衣服内,贴身藏好。忽然想到:“你送给我,自己就没有了,以后碰到危险怎办?”
寒花笑:“我觉得最近有些时来运转,以后运气还会更好,不大会碰上危险了,就算碰上亦能凭运气化解掉的。”
花归处还要说什么,外间脚步声响起,直趋门外,敲门声旋即响起,不等寒花笑应答,门便被推开,左悬灯翩然而入,正要开后说话,一眼瞥见花归处,一怔,问:“他是谁?”
她进门一瞬,寒花笑已恍然,她果真不愿在自己手底下干活,有意让王寻玉代替她自己,可王寻玉却被自己一席话气跑,等在坊外听信的她只好重新登场。这表明,自己先前猜测没错,她们师兄妹都不看好自己,背后却另有一个足以令她们两个服膺受命的人看好自己:“这位是花归处花先生,”转向花归处,“这位就是左悬灯左姑娘,我们要暂时合作一阵子呢。”
花归处望着她有些会呆,好一阵子才点头致意。
左悬灯却有些无视这位风云人物,甚至连基本的敬仰都没有表示,转向寒花笑:“帮手都找齐了么?骆务整随时可能动身,最迟亦就三两天内。”
寒花笑试探地:“泉盖峙这个人,你了解么?”
从表情看,左悬灯似乎已知道泉盖峙加入:“他是高句丽落魄贵族,在老家呆不下去,逃到辽东,不知怎样得罪了李尽忠,派骆务整追杀他。他全家老小全都没逃出来,死在骆务整手里,他只身逃到冀州,先干了几年马匪,后来被左轻扬招揽进太阳坊。”顿挫,明知故问,“他要加入么?”
寒花笑点头:“你说的这些都可靠,不会是道听途说?”
左悬灯:“可靠,他比谁都想杀骆务整,这个你可以放心,不过,他们积怨太深,怕不好驾驭,容易坏事。”她当然清楚泉盖峙是左飞扬安插,进来,聪明地不做过多评价。
寒花笑上前将门闩上,转身依门而立:“那么你呢,你和骆务整的‘家仇’有多深,好不好驾驭?”向花归处丢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脚步挪移,封锁住窗户。
左悬灯立时所觉,脸色一沉:“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们想干什么?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不脸红么?”
寒花笑:“我们只想听你说实话呢,谁要欺负你?对吧,花先生?”
花归处才不像他那般客气:“你送上门来给我们欺负,不欺负白不欺负,我们是正人君子,不干坏事,问你什么答什么,要敢撒谎别怪我手黑,撒一句谎,给你脸上划一刀。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悬灯冷笑:“我就不信打起来没有人管。”
寒花笑看一眼花归处,笑:“我们两个足够,不用别人帮忙呢。”按照眼下情形,太阳坊的人闻声赶来,绝不会有人帮忙左悬灯。
花归处利剑呛啷出鞘,稳稳向前逼近,剑气弥漫,杀气毫不含糊。
悬灯迅速权衡形势,倏忽放松,在桌边坐下:“我才不信你们敢把我怎样,不过,既然一起做事,我亦不想瞒你们什么,你们想知道什么?”
寒花笑放缓口气,重复先前问题:“说说你和骆务整的‘家仇’好么?”
左悬灯稍稍沉默,才开口:“家师十几年前曾在辽东暂住,认识了骆务整,姓骆的倾心结交,最后还死乞白赖地拜在家师门下,家师亦是一时糊涂,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对他十分器重,甚至将十三库的秘密和盘相告。”
花归处:“十三库的什么秘密?”
悬灯望向寒花笑:“实话给你说吧,你得到的两幅十三库残图是家师为报仇雪恨诛除赵老大那几帮马匪伪造出来,其实李建成的八名侍卫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十三库图,他们屠杀师祖全家不是为杀人灭口,而是想逼师祖交出库图……”
寒花笑打断她:“令师祖真是英勇呢,宁愿全家被屠杀亦不肯交出一纸地图,他想留着造反么?”
悬灯:“你少冷嘲热讽,师祖心里清楚就算交出十三库图亦必将被杀人灭口,才咬紧牙关,不肯交出库图让他们为祸作乱。”
寒花笑:“听你意思,十三库图确实是有的?”
悬灯稍事沉默,点头:“在家师手里,家师只给骆务整看过。”
寒花笑与花归处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就不太相信左悬灯会说实话,只是想逼她多说些话,言多必失,她的话越多他们越容易找到破绽线索。花归处:“你是说骆务整早就知道十三库武器藏在哪里?他还真沉得住气,现在才想到来冀州提取。”
悬灯:“猫教老虎本事都留一手,家师自然亦留了一手,骆务整活像那只忘恩负义的老虎,以为自己学全了猫的本事就迫不及待地想吃掉猫,家师及时发现他心存不轨,侥幸逃脱。”顿挫,“骆务整早先是左飞扬亲信,左飞扬就是由他口中知道十三库,南来冀州,寻找武器,李尽忠造反后,骆务整青云直上,地位提升,渐渐和左飞扬反目。”又是一顿,补充,“家师认为,骆务整这一次兴师动众前来必定已解破他留下的那一手。”
寒花笑:“秋师叔留下的是哪一手?”
悬灯好看地蹙眉:“不许再叫师叔,你不配!”稍稍沉默后,回答,“不知道,家师没提过,我亦没问。”
寒花笑姑妄信之:“他不怕秋师……,令师抢先将十三库毁掉?”
悬灯:“正因为怕,他才派何阿小先行赶来,监视家师。”
寒花笑:“有左飞扬撑腰,秋师……,令师真想毁掉十三库,凭何阿小区区一千人马怕是拦不住吧?”
悬灯:“左飞扬亦想得到十三库,何况,十三库是家师唯一能引骆务整南下的诱饵,毁掉它,我们将永远没办法惩治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寒花笑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说,骆务整亦很清楚令师将十三库当成了诱饵,何阿小先期抵达只是监视令师,确保令师不会去毁掉十三库?”果真如此的话,骆务整就是在以自己性命博取十三库安全,换言之,他很可能已猜到此番南下,将遭遇刺杀。刺杀,将难上加难!
悬灯默认。
寒花笑头大:“看来,我们需好好谈谈价钱。”
悬灯:“按你们九重天最高一档酬金。”
寒花笑漫天开价:“不行,这种单没人会接。三倍。”
悬灯就地还钱:“两倍,多了我们付不起。”
寒花笑正想松口,花归处斩钉截铁地:“三倍,少一个子都免谈。”
悬灯沉默片刻,不情不愿地屈服:“好吧,家师交待,只要骆务整伏诛,其他的都好说。”
寒花笑离开门口,修复外交裂痕:“刚才开个玩笑,你别介意,花先生和我都是有教养的人,不会欺负你呢。”
悬灯若无其事地:“下回别让我人多!”一指桌上地图,“看过了?”
寒花笑点头:“正要请教,你们二位熟悉冀州和周边地形,帮我看看骆务整会从哪条路来,我们该于何处伏击?”
悬灯早有准备地自怀中另外掏出一张地图,展开:“那张图只是让你大致了解蓟城至信都的地形,这张是冀州北部界图,王寻玉实地勘察校正过,很精确。”手指图中三条醒目红线,“由北边进冀州只有这三条道路,走李家集方向山路最多,沿途马匪猖獗,少有人走,骆务整不是来冀州帮忙整顿治安,多半不会走它;东边的凤鸣集有前后两处关卡,盘查较严,他不想找麻烦的话,亦不会走。”纤指移到中间一条较粗的红线上,“中间这条,何阿小就是沿此进入冀州,骆务整只要不是轻装简行,像何阿小一样领着成千人马南下这条路线会是唯一选择,不仅路况较好,适合骑行,且容易隐蔽。这条路上,最适合伏击的地方只有这里,白狼坡。”
寒花笑眉头微锁:“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他是否轻装简行。”
悬灯:“王寻玉已派人前往蓟城侦察,一有消息会即刻回报。我们可以先期前往白狼坡,它附近还有两条隐蔽小路可分别通到另外两条路线上,就算骆务整选择别的路线,我们亦可在最短时间内赶去截杀。”
寒花笑看一眼花归处:“你怎么说?”
花归处:“骆务整轻装简行更好,若随从不多,我们只需赶赢时间,杀他会容易得多,最怕他带着成千上万的部众。”顿挫,“不过,孙万荣就算防备他,交给他两三千人马亦不会怕多。”
在两三千精锐契丹战士的拱卫中想刺杀骆务整不会比登天容易多少,出于更安全的考虑,骆务整应该不至于选择轻车简从,而中间这条路线既是最佳行军线,白狼坡则将成为此次刺杀最关键所在。寒花笑闷头沉思片刻,决定:“这样,你们先动身前往白狼坡,实地勘查一下地形,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完了,便赶去与你们会合。”
悬灯挺身站起,高耸的胸脯近在寒花笑眼前:“我明早就动身。”
寒花笑赶紧将目光从她挺起的胸膛上挪开:“我们需设定一个暗号,方便联络。”望向左悬灯,征求方案。
悬灯当仁不让地:“用五瓣花做记号,看蕊芯指向找人。”扫一眼两个男人,确定他们都接受这样方案,招呼亦不打一声,翻身出屋,不忘赌气地将门在身后摔上,比王寻玉轻不了多少。
花归处等她脚步声渐远,脸上现出讥诮:“母夜叉哈,奶奶的,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母夜叉!”
寒花笑王顾左右而言他:“待会我就把身上的那幅十三库残图临摹下来,你带回去,叫劫念莼再临摹几百份,完了送给大祚荣。”一笑,“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她闲着惹是生非。”
花归处有些心疼:“你公报私仇,想累死我们家小莼是吧?”想想劫念莼要闲着的确不知惹出什么祸来,临摹亦算是修身养性,不太情愿地默许,“等你找了媳妇,我非替小莼报仇不可。”
寒花笑伸手,正拟解开外衣,脱下小褂来临摹,及时想到秋浩风,按这一阵子的时运推算,自己一脱衣服,他包管又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然后瞎想乱说。住手,向花归处:“明早你需陪左悬灯一道去白狼坡,免得她搞鬼,现在赶紧去给劫念莼道个别,一刻千金,不好在我这里耽搁。我临摹需要花点时间,明早你们一起来拿就是。”
花归处哪里知道他心思,满感激地一拍脑门:“对对对,还是你细心,我得赶紧去给小莼道别。”转身欲去,又停下,“左悬灯刚才的话你信不信?”
寒花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信,她不是一逼就乖乖就范的人,那些话怕是真假参半。”没准还是早就准备好要说给自己听的。
花归处放下心来:“我看你色迷迷的样子,怕你给她迷了心窍,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些了,总之别把她当自己人就对了。”
寒花笑说声:“我有数呢。”迟钝地想到花归处前半句话,想要解释,后者早已迫不及待地穿窗而出,只好对着黑漆漆的窗口嘟哝一声,“不好乱说,我哪有色迷迷的样子?”仔细检讨一下,又嘟哝一句,“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