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浩风醒来听到寒花笑正在床上呻吟,爬起来上前见他缠着厚厚的绷带侧躺在床上,大是奇怪:“你怎么来?肚子疼么?”
寒花笑装出痛苦不堪样子:“肚子亦有些疼,头亦有些疼,主要是背疼,昨夜里背心给人刺了一剑呢。”
秋浩风四顾一回,将信将疑:“我怎么不知道?谁刺的你来?怎不刺我?”
寒花笑枕下摸出一张字纸,递给他:“你去间壁把泉盖峙叫来,”他已打听到泉盖峙昨夜便搬进外宾馆,就住在另一边隔壁,“然后到药店帮我抓这些药来。”
秋浩风接过药方看了半日:“咦,怎么这样?”
寒花笑以为他看出破绽,有些心虚:“怎样?”
秋浩风:“这上面字,我一个都不认识来。”
寒花笑:“你给药房柜台,人家自会抓药与你,钱你先问泉盖先生借点。”
秋浩风:“反正我不认得这些字,抓错药吃死来你别怪我。”
寒花笑:“快去,晚了我就伤死了。”
秋浩风这才转身向外走,在门口想起什么,回头问到:“你晚上欢喜趴着睡觉么?”
寒花笑信口敷衍:“是是,这都知道,聪明。”
秋浩风:“要不怎会被刺到背心来?”得意地去也。
有倾,一阵沉稳脚步声起,直趋门外,敲门声旋即响起,寒花笑唤进,泉盖峙以他一贯的昂首挺胸姿态推门而入,见寒花笑躺在床上,眉头微微一皱,掇张凳子坐到床前,留心他面色:“秋浩风说你伤得只剩一口气了,看上去有点不像,怎回事?”
寒花笑压低声音:“掩人耳目。”不瞒他,小声将昨晚事简略告之。
泉盖峙认真听完,想一想:“那个堂定言我见过几回,城府很深,照你说法,他怕不只是骆务整的坐探,肯定还有别的身份。”
寒花笑:“你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查明他身份最好,就算一时查不清,亦需弄清他与骆务整联络方式。”
泉盖峙:“这个我自己来干。”
寒花笑:“我不能这样老装下去,你需替我安排一下,假装觅地疗伤的样子转移出去,堂定言他们一定正睁大眼睛盯着我呢。”
泉盖峙:“无妨,我会安排些小把戏迷惑堂定言,秋浩风我亦会安置好来,你自己找机会偷偷离开就是。”
寒花笑:“拜托了。待会我还要去见一个人,如无意外,完后将赶往白狼坡,”取出悬灯给的地图展开,只给泉盖峙看,“白狼坡在这儿,你在堂定言处不管有无收获,明日都需动身赶去白狼坡会合,联络标记是五瓣花,沿花蕊所指可以找到我们。”
泉盖峙复述一遍,确定不会弄错后,说:“我刚才听说,安龙飞已在做拔营准备,照你说法,他一开拔,骆务整便会南来,”稍稍盘算下时间,“我们到白狼坡后还需做足准备,明日动身怕有些来不及,我今晚连夜出发。”
寒花笑颔首:“你看着办,我的两匹马都不便骑走,你帮我另外准备一匹好么?”
泉盖峙探怀取出一个钱袋,放在床头:“你自己去买。”站起身来,“先说好,这是借你的,等拿到酬金,需加倍还我。”
寒花笑从怀中取出临摹好的那幅十三库残图:“待会儿花归处会来,你把这个交给他,我就不见他了。”花归处心里藏不住事,有些事他不知道更好。
泉盖峙接过图来,看亦不看地纳入怀中,转身离去。
寒花笑下床,留心外间动静,确定安全,开门出去,闪入包容之屋内。包容之至今未归,不知做什么坏事去也,寒花笑懒得管他,寻出他的包裹,打开,挑一身宽大的衣服换上,虽稍稍嫌小,勉强还应付得过去,再取一顶斗笠戴上,遮住颜面,出门,改变行走姿势,尽量学着包容之模样,出了外宾馆,心知走正门难混出去,向后院行去。
运气不错,后院的小角门没有锁上,闪身出去,来到街上,看看时间尚早,迈步向南市场行去。
南市场边的一条小巷是信都城最大的马匹黑市,满街都是私马贩子,手头不乏优良战马。寒花笑爱马懂马,寻常马匹看不入眼,快走到巷尾仍不见中意的战马,失望之余,忽见拐角处有匹壮硕异常的突厥战马,一眼看中,上前细细检查,略无,毛病,愈加喜爱,问价。
马贩显然有些来路不正,往下拉拉帽沿,哑着嗓子:“先生是识货之人,看着给吧。”
即使改变声音,仍是有些耳熟,寒花笑目光这才离开战马,打量马贩,一眼认出,竟是初到信都在豪客来遇见过的土老财王子富,失笑:“原来是子富翁,久违,上回说好的买卖,子富翁怎么就不辞而别了呢?”
王子富这才抬起头来,脸上阵青阵白,咿呀半日,说:“当日碰上点急事,抱歉,”急于脱身地,“都是熟人,价钱好说,先生随便开个价吧。”
寒花笑心中明白,这马绝不是什么好来路,反正离午时的约会还早,沉下脸来:“子富翁,实话给你说吧,我是替朋友寻马来的,我们怕是要到衙门里谈价钱呢。”
王子富做贼心虚,翻身想跑,哪里逃得掉?早给寒花笑一把擒住右臂。他手上亦颇有些功夫,左手挥拳欲击寒花笑面目,奈何实力相差悬殊,寒花笑手上稍稍用力,他顿时浑身一软,欲振无力,左臂垂下,低声哀告:“兄弟轻点,放我一马,这马我还你还不行么?”
寒花笑压低声音:“随我来。”一手牵他一手牵马,拐出巷外。他们动作太快,旁人根本不知他们间发生什么,还以为他们要去私下里交易,各干各事,无人干涉。
至一僻静处站住,寒花笑:“你老实答我,这马从哪里得来?”
王子富听出寒花笑并非为朋友寻马,奈何已经泄底,无从狡辩,垂头丧气:“兄弟饶我这一回,我亦是遭人洗劫,没钱用,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战马相当神骏,必有来头,寒花笑:“你老实答我我自会饶你。”
王子富眼珠乱转:“在南门外一家酒肆门口顺手牵来。”
寒花笑手下再度用劲,王子富登时疼得跪倒在地。寒花笑:“抱歉,我一听到谎话手上就会用力,忍都忍不住呢。”
王子富心知瞒不过,坦白:“豪客来,一个北方来的马贩子。”
寒花笑:“说详细些。”
王子富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那家伙口音怪怪的,看穿着打扮像是契丹人,他说是马贩,却没有带多余的马来,光自己骑乘的这一匹。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把他灌醉,现在该还睡着,不信我带兄弟你去看看。”
寒花笑:“你那伙计呢?”
王子富坦白到底:“还在豪客来等我消息。”
寒花笑听说战马的主人是契丹人,多一份心思,暗忖或许与骆务整有关:“走,看看去。”拉着王子富跳上战马,向豪客来驰去。
来在豪客来门前,远远看见王子富那名仆人正在张望守候,倒是蛮有些眼色,即管寒花笑用斗笠遮住颜面,接近时他仍警觉有些不对,翻身便跑,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寒花笑无心理他,在门前下马,押着王子富径自往里行去。王子富估摸出寒花笑并没打算把自己怎样,积极配合,殷勤领路,三弯两转来在一间客房前,站住,往里一指:“这里。”房中鼾声大作。
寒花笑推门而入,满屋酒气与呕吐物的臭气迎面扑来,桌上酒菜狼藉,床上躺着一名壮汉,呼呼大睡,壮汉的帽子已摘掉,果然是契丹人发式。
寒花笑举步上前,不客气地上下其手,在他身上乱摸一气,还真有斩获,贴身搜出一封火漆密函,愈加怀疑与骆务整有关,稍稍迟疑,撕开信封,抽出信来,展开看时,却是些稀奇古怪的文字,看不明白,见王子富探头探脑地来看,递过去:“这是突厥文字吧,你认不认得,上面写些什么?”
王子富讨好地接过信来,仔细看一回:“是突厥字,我常去塞外,认得一些,不太全,这信里的字我认得一大半,大概的意思是说要合起来害谁的性命。”
寒花笑:“害谁的性命?”
王子富附到寒花笑耳畔,压低声音:“骆务整。”
寒花笑眉头稍稍一蹙,原来这壮汉并非骆务整信使,不过总是与骆务整有些相关:“谁写给谁的呢?”
王子富摇头:“没有抬头亦没有落款。”
寒花笑感觉他只认得信中文字的一小部分,主要靠猜,稍稍施加压力:“你没有骗我吧?”
王子富指天发誓:“兄弟只管请人去看,骗了你把我脑袋砍下来,”有点委屈地,“我何苦要骗兄弟?与我又没得瓜葛。”
寒花笑将信纳入怀中,换上笑脸:“子富翁,方才得罪,马我要了,需给你钱么?”
王子富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寒花笑向酣睡中的壮汉:“老兄,借你战马一用,可好?不说话我当你默许了,多谢,以后不要贪杯,会误事呢。”在转向王子富,谆谆善诱,“子富翁,坏事做多了,总有遭天谴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做人稳当,别让我再碰上你干坏事。”在他连声承诺中,撇下他,扬长而去。
出门上马,缓缓行至秋风亭,看看时间尚早,依旧在昨日那间酒家前下马,进去,寻一处临窗僻静处坐下,随便叫点饭菜,早饭中饭混成一餐,边吃边等。
差不多快吃完时,一骑快马驰来,至酒家外煞住,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殷勤迎出的伙计,昂首阔步,行入酒家。
虽然斗笠遮面,寒花笑仍远远认出,来者赫然竟是左言迟。他是偶尔路过,还是刻意来此?现在正是王寻玉约定的时间,会不会约自己来此的就是他?
狐疑间,左言迟已大步跨入,稍稍掀起斗笠环视屋内,寒花笑赶紧埋头,却哪里还躲得过去?左言迟径直走来,在他对面落座,轻轻打声招呼:“寒兄,久违了。”
寒花笑只好重新抬头,迎着他,稍稍尴尬地一笑:“亦不算太久。”的确不久,只不过上次见面没有这么文明。当然,现在还不好说,等会能否保持文明状态。
左言迟态度充满友善,信口向跟上来的伙计点了几样菜肴,待伙计走开,才进一步压低声音:“上回,抱歉,让寒兄受苦了。”
这越来越不像是偶遇,莫非他真是王寻玉推荐给自己的帮手?左言迟怎会和王寻玉混在一块堆?寒花笑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以不变应万变地装傻:“什么?”
左言迟一脸坦诚:“我知道寒兄为人,绝不会乘人之危,欺负谢羽,可你亦知道谢羽,她认准的事情不容易拐过弯来,没有证据我不便直接替寒兄辩白,只能暗中使劲,一方面去找出真正恶徒,还寒兄清白,一方面亦好策应一下寒兄。”
寒花笑一直都相信他在暗中帮助自己,得到证实,大为感激:“若非左先生暗中相助,我哪有命活到现在,多谢多谢。”
左言迟现出歉意:“寒兄客气,上回我太优柔寡断,害寒兄险些没命,寒兄别怪我就好。”叹口气,“可惜我一直找不出那个欺负谢羽的家伙,会是包容之么?”
寒花笑摇头:“不是,另有其人,总会水落石出呢。”李谢羽被郑导抓去之前,包容之始终和自己一起,没有可能去欺负李谢羽。郑导最可疑,不过,寒花笑还顾不上去侦破此案,“李谢羽还好么?”
左言迟:“好多了。”顿一顿,补充,“精神好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吓人。”
这应该是地牢中那一席慷慨陈词的功效,虽然被狠咬了一口,寒花笑仍颇感欣慰:“那就好,等忙完这阵子,我和左先生一起去找出欺负她的人来,给她出气。”
左言迟稍稍沉默,转入正题:“寒兄还不知道吧,是我让王寻玉约寒兄来此?”解释,“王寻玉和我一直都有交道,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常常能弄到些别人弄不来的消息,我不时会从他那儿买些情报。”顿挫,详细举例,“比如,寒兄的真实身份。”伸手,比了个九字。
寒花笑对此早已麻木,面对身份被公开的现实:“左先生怎会有兴趣与我共事?此事与先生似乎无关呢。”
左言迟:“怎能说无关,我随家父在冀州多年,不说保境安民吧,至少已将冀州当成家园,”环境复杂,不便直呼骆务整姓名,含糊称之,“有人来犯我家园,我自当挺身而出,拒此獠于家门之外。”自嘲的一笑,“不过,我这两手功夫太过粗浅,怕寒兄瞧不上眼,不敢毛遂自荐,才重托王寻玉引荐,可惜他与寒兄性情相左,难以沟通,我只好斗胆来见寒兄。”很聪明地列举自己优势,“我虽没有多大本事,对冀州及周边地形却是微屑俱知,左悬灯终究是女儿家,许多地方她都没有亲自去过,亦不知道哪里适合埋伏,纸上言兵,怕会耽误寒兄正事。”
左言迟的武技寒花笑心中有数,绝对是一流好手,有这么个帮手理想得有些出乎意外。对出乎意外的东西,寒花笑习惯保持警惕:“左先生急公好义我佩服得很,可先生凭什么相信我呢?”
左言迟再度比一个九字:“就凭这块金字招牌我便不能不信,何况我一直都很看好寒兄。”继续放低姿态,以退为进,“寒兄不是需要四名帮手么?没找齐的话不妨让我充数,如果找到更合适人选,不劳寒兄开口,我会自动让贤。”一哂,“我这人脸皮厚,只要能保全冀州,别的都好说。”
左言迟言辞坦然,态度诚恳,看不出有任何不良居心,何况时间紧迫,已无暇从容甄选,寒花笑稍稍沉吟,表态:“左先生加入我欢迎之至,不过,有句话需所在前头,此事既然由我挑头,一切需听我决断,一旦我作出决定,所有人都须无条件服从,不能有丝毫迟疑怠慢,先生能做到么?”
左言迟:“即使寒兄决断错误我们亦需硬起头皮陪着错下去?”
寒花笑:“对错只有到最后才会知道,所以,是的,就算先生认为我错了亦须毫不犹豫地执行。”适当地鼓舞一下士气,“给先生一点信心,我从来没有失过手,花归处活着只因为我不想杀他而太阳旗又适时撤单。”
左言迟饶有兴趣地:“寒兄及所有同门都从未失手我一直都知道,冒昧问一声寒兄出道以来都做过哪些大单?”
寒花笑微微脸红,当然不能老实告之连小单都没做过:“抱歉,这是师门机密,不宜外泄,请左先生海涵。”赶紧将话题扯开,“先生可认得突厥文字?”
左言迟一怔,迟疑地点头:“略识一二,寒兄为何有此一问?”
寒花笑从怀中掏出截来的密函,递过去:“偶然弄到手的,先生帮我看看是什么意思?”
左言迟摘下有些碍事的斗笠,接过密函展开,迅速浏览一遍,伸头,示意寒花笑附耳过来,声音压至极低:“这封信有些隐晦,该是契丹某个权贵写给左飞扬的,让左飞扬务必除掉骆务整,他好栽赃给孙万荣,激化骆务整旧部的不满情绪,届时左飞扬只需将十三库武器运抵营州,他便可起而推翻孙万荣,将左飞扬扶上可汗宝座。”
寒花笑疑惑地:“左飞扬在冀州一待就是七八年,就算回到营州亦早已物似人非,凭什么当上契丹王呢?”
左言迟对契丹情形显然相当了解:“他是李尽忠义子,深受李尽忠器重,据说李尽忠曾放话只要他能得到十三库武器,便立他为世子,李尽忠暴毙,孙万荣反应迅速,获得几名主要将领支持,未经选举而成为大首领,不服气他的大有人在,随后松漠府被突厥人袭破,孙万荣威信剧跌,地位岌岌可危,反对他的权贵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一来是他得到契丹悍将李楷固力挺,更重要的则是群龙无首,孙万荣下台,必须有一个深孚众望的人物能够顶上,而契丹人中有资格取代孙万荣的只有骆务整与左飞扬,骆务整难以驾驭,离开营州多年的左飞扬因此奇货可居,被那帮反对孙万荣的权贵们相中。”
左言迟的说法与大祚荣所言大致吻合,却更为详细,寒花笑至此大致弄清契丹高层的利益冲突,沉吟片刻,问:“骆务整殒命,冀州会怎样?”
左言迟:“何阿小有勇无谋,左飞扬能轻易将他干掉,夺取骆、何两部北返,届时,左飞扬必定归心似箭,担心大肆劫掠会影响北归速度和军心,很可能秋毫无犯地离开冀州。”
听起来,诛除骆务整很可以解民于倒悬,可寒花笑心底不免有些惴惴,再怎么说,契丹军队进入不设防的中国腹地都相当可怕,如果能有一支武装制约他们,情形会好许多:“哥舒将军伤势如何?神刀营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冀州吧?”安龙飞一走,神刀营便是冀州唯一可以对抗契丹人的力量。
左言迟神情黯淡:“哥舒将军重创不起,恢复缓慢,神刀营粮秣将尽,不日便将西返。”显然了解寒花笑用心,“粮秣我还能设法解决一些,可哥舒将军伤重,将士亦都想回家,连墨西都同意,怕是没办法再留下他们。”
神刀营本来就没打算常驻冀州,进展不顺,将士思归在情理之中,肯定是指靠不上也。寒花笑无声叹息:“可惜了,他们若肯留下就好呢。”安龙飞走了,神刀营亦要走了,还有谁能抗击契丹?
左言迟:“此间不是他们地盘,留下来左飞扬亦容他们不下,未必能有多大用场。”见寒花笑无语,晃晃一直拿在手中的密函,“这封信有几处我没看明白,可以带回去向家父问问清楚么?”
寒花笑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