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声说不清什么野兽的怪叫。
白狼坡其实既没有狼,亦不是坡,它名字的历史想必很久远,久远到大家都不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地势一面临水一面靠山,北高西低,是一条平坦的小路,蜿蜒数里,其间有几条更小的岔路,不能算是绝对的险峻,藏不住成千上万的大军,可对于小规模突袭,却是难得的胜地。
寒花笑与花归处、左言迟并骑在前,策马由南向北而行,仔细观察着地势,寒、花二人不时问一些问题,左言迟如数家珍无微不至地细细解释,泉盖峙则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白狼坡宽处可容八骑并行,窄处亦足容四五骑齐驱,一旁的山势陡峭高耸,间有五条小道楔入山中,据左言迟介绍,其中一条可以直通李家集,此外右手水路有一处很浅,战马可以通过,对岸另有一条小路可通往凤鸣集。寒花笑特别折入五条楔入山中的小道勘察一段,了解除了中间通往李家集的那一条其他都是死路,问:“由此前往李家集需多长时间?还有凤鸣集。”
左言迟:“放足马力,快的话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赶到李家集,凤鸣集要近些,一个多时辰能够赶到。你怀疑骆务整会走其他路线?”
寒花笑:“不无可能吧,去凤鸣集的路好不好走?”
左言迟颔首:“好走,沿小路一直可通到大路。”
从头到尾将白狼坡走了个来回,折返通往李家集的岔道,寒花笑在一处较开阔地方勒住缰绳,回头询问:“都看完了,你们有何想法?”
另外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左言迟:“如果骆务整走这条路线,此间是我们设伏的最佳地点,”补充,“往前虽然还有更险要的所在,但都离信都太远,不利侦察和联络,而且不在我们的地盘,人地生疏,容易被一些地方势力搅扰。”
寒花笑:“这里不错,我很满意呢,”一指脚下小路,“这条路最为理想,不但适合伏击,得手后,我们还可以从容撤往李家集。”沉吟片刻,“这样,你们再往前勘察一番,确定道路畅通,我亦往凤鸣集方向走一趟,回头,我们再确定具体方案,好么?”
三个人听得面面相觑,猜不透他的想法,开口的依然是左言迟:“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寒花笑:“不用,骆务整十有八,九经此前往信都,在此伏击亦是首选,我去凤鸣集无非做个后备方案,未必用得上。”拨马,“我估算过,骆务整最早明日才能抵达此间,今晚我必定赶回。”不等他们再说什么,策马自去。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拐过山口不见了踪影,始终沉默的泉盖峙终于开口:“他不会是觉得地形不佳,害怕,自顾逃跑了吧?”
花归处勃然作色:“泉盖兄,口下留德,你吓跑他亦不会吓跑。”
泉盖峙不冷不热地:“大家既凑到一起,自当精诚团结,开诚布公,他自己跑去凤鸣集是什么意思?什么后备方案,谁信?花兄你和他交情好,他可有私下告诉你什么?要是大家都藏着掖着的什么都不说出来各行其是,何必扎堆,一拍两散各干各的好了。”
花归处心知寒花笑对泉盖峙和左言迟的确有所戒备,却弄不清他到底防备他们什么,信口编造理由:“将帅要把什么都告诉士兵还怎么打仗?他是顶尖杀手,我们听他的总不会错。”
左言迟附议:“是呀,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别瞎猜了,走吧,探路。”一马当先,向李家集方向驰去。
正如左言迟所言,白狼坡至凤鸣集的路并不复杂,沿小路直走,蜿蜒百来里路,道路渐行渐阔,稍有行人,保险起见,沿途打听着再往前行一阵,出山口,转入大路,再行十几里,途中两个转折,便到凤鸣集。
凤鸣集不大,顺着九重天记号寒花笑很容易找到一家不大的酒肆,进门一眼便看见靠窗而坐的叶静,并非后者醒目,酒肆生意清淡,他是里面唯一的客人。寒花笑在他对面坐下,瞟一眼他手边的包袱,无限欣慰:“弄到手了?”包袱里想必是自己写在纸条里东西。
叶静将包袱往他面前一推:“你就不怕我稀里糊涂回了信都?”
寒花笑没有去看包袱,叶静办事他放心得很:“九叔办事一向稳当,连先生都高看他一眼,他既然一口应承能联络上你,我何须担心,”眼中掠过一丝担忧,“他有给你说什么?我看出来他有事瞒着我呢。”
叶静稍稍沉默:“此事先生已经知道,很不高兴,”寒花笑私自接单非门规所许,而一旦失手,整个组织亦休想撇清,叶天元不气才怪,“幸好九叔告知先生你不会从中私取一分好处,先生才暂时没有怪罪,命我和叶莽需全力帮你做成此单。”
寒花笑目光微微一跳:“先生来了冀州?”叶天元从来不爱遥控九重天的行动,对鹰鸽之类不安全的速递讯息工具敬谢不敏,能在短时间内与九叔通讯,他即使没到冀州,亦在附近。
叶静没有回答:“你现在是骑虎难下,此单必须做成,否则……”
寒花笑一脸愁苦:“我给左悬灯的开价是特类单的三倍。”特类单即是九重天最高价类单,九重天出道至今总共亦没开到十单。
叶静睁大了眼睛:“你疯了么?”
寒花笑:“至少左悬灯比我更疯,她答应了。”
叶静神色一点点地郑重起来,缓缓地:“你怀疑她根本没有诚意?”他知道寒花笑不是贪心的人,开这样高价无非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似乎证实了他的猜疑。
寒花笑忧心忡忡:“这一单不简单呢,就算能杀了骆务整亦未必算成功,他的死怕不是结果,而是开局。”
叶静无声地叹一口气:“你有大麻烦了。”
寒花笑闷一回,振作一下精神:“不管了,说说你都侦察到些什么。”
叶静稍稍有些走神,经寒花笑催问,才回答:“契丹人在蓟城的确是虚张声势,实际只有三千人左右,不过骆务整昨夜只带了那四片云和五百余轻骑南下,剩下的人马由孙万荣堂弟孙浩国统领留驻原地。”
寒花笑:“契丹人军纪如何?”
叶静:“骆务整治军较严,不过契丹人到底还是野路子,其部还是有些散漫。”契丹军作战靠的从来不是严整的阵型,而是勇气和机动。
寒花笑:“知不知道他们南下的路线?”
叶静摇头:“这边地形我不熟悉。”皱眉,“什么都我干了,你干什么?”
寒花笑揉一揉脑仁:“随便问问呢,”他的确是随便问问,秋云岫一定在骆务整身边安插着眼线,骆务整的南下路线用不着他来担心,“我脑袋都麻了,还有什么该告诉我的么?没有我得赶紧走了。”
叶静闷一小会儿:“还有什么要我做?”
寒花笑:“帮我看住叶莽吧,别叫他搅和进来就好呢。”起身,“有机会见到先生的话,帮我说几句好话。”拎起桌上包袱向外行去。
出门上马,出凤鸣集,快马加鞭沿原路折返,复杂十倍的道路他走一遍亦能记得,无需再去问路,快马驰至通往白狼坡小路,缓缰折入,稍稍出数丈,向身后望望,提马闪入一旁疏林之中,下马,掏出块干粮不紧不慢地吃着。
有顷,马蹄声响,迅速接近,一匹桃红战马旋即折入小路,连人带马都有够熟悉,正是左悬灯和她的桃花璇。
进到小路,左悬灯放缓马速,搜索前行,接近寒花笑藏身处,发现蛛丝马迹,勒马望来。寒花笑亦不再藏,迈步出林,比兴师问罪温和一些:“你是在跟踪我么?”
悬灯的表情一点不像是干坏事给人发现,盛气凌人得倒像将相公捉奸在床的妻子:“你鬼鬼祟祟跑来凤鸣集干什么?还有,叶静是第几重天?”她虽与叶静打过交道,却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叶莽只泄了寒花笑一个人的底,叶静自己不会随便暴露身份。
寒花笑:“我的家事与你不相干呢。”
悬灯:“我付了钱就相干,花钱不是买你来骗我的。”
寒花笑:“说到钱,我现在连一个铜板都没得到你的,按规矩你该先付一成定金,我不提你就装聋作哑,好意思么?”
悬灯理直气壮:“你是私人接单,要说规矩需先证明下你的能力,花归处是你出道的第一单吧,你没做成吧?那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初出茅庐什么经验都没有的小杀手能做成这样大的单,凭什么先付一成定金?”
叶天元从来不是喜欢闭门造车的人,他只收留七八岁的孤儿,花三年时间给他们打下基础,三年后他们便需自己出外打拼,每年只回甘州集训一个月左右,在这样环境下成长,寒花笑虽第一次名列九重天接单,却远不是什么初出茅庐没有经验的小杀手,当然这是师门秘密,不足与外人道哉:“是你找我下单呢,既然不信我敬请撤单,还是那句话,大家好说好散。”
左悬灯冷笑:“我不会撤单,至于你,要不怕丢人不怕你们杀手九重天蒙羞,只管反悔,我倒想知道,叶天元届时会怎样处置你。”
寒花笑重新上马,不疾不徐地向白狼坡方向行去:“你当然不会撤单,说到底你无非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跳到半天空去喊撤单亦不算数。”不给她客气,“抱歉扫了你的兴致,不管你怎样看不起我,你的老板却相当看得起我呢。”回头,看一眼纵马跟来,脸上阴晴难定的悬灯,“猜猜,我知不知道你老板是谁?”
悬灯很容易地做出不屑的样子:“你转移话题的手段太拙劣了。”其实想转移话题的是她,手段不算太拙劣,“那个包袱里藏着什么?”
寒花笑不答,亦不再穷究她幕后老板的问题:“刺杀不是儿戏,你既来当我帮手,就需做好帮手的本分,不要老想着像从前那样对我指手画脚,更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否则我宁愿丢人,宁愿回去受家师处分。”加重语气,“我要决定不干了,谁都别想让我回心转意!”
悬灯嘴硬:“谁耐烦对你指手画脚,我就想知道那包袱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比王寻玉聪明,当傲慢可能误事的时候,她会用她自己的方式放低姿态,“不说算了,我才没兴趣知道是些什么肮脏东西。”
寒花笑不为已甚,毕竟她还救过自己性命,只要她不捣乱,他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想一想,从怀中取出第三条护身符,递过去,谎言已说得相当流利:“这是我家传宝物,据说是当年张天师留下,非常灵验,能保佑你逢凶化吉呢,送你。”
悬灯看都不看:“不要。”
寒花笑一脸尴尬:“我不是讨好你呢,大家既然处一块堆,就是兄弟姐妹,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什么事情。”见她无动于衷,无可奈何地正想收回手来,她却倏忽改变主意,一把抓过护身符,看亦不看地信手塞入怀中。寒花笑稍稍犹豫,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一声,“这个要贴身挂起来才灵验呢。”贴身挂着才不会被另外两个护身符的得主看见,穿帮。
悬灯却置若罔闻,策马向前行出一大段距离,才开口:“在此事了结之前我会当他们三个是兄弟,当你是姐妹。”
沦为“姐妹”的寒花笑无心计较这些:“骆务整肯定走白狼坡对吧?什么时候抵达?”
悬灯:“如无意外,明日凌晨时分便能抵达白狼坡。”
她说得如此肯定,足可表明骆务整身边的确有他们的眼线,寒花笑眉头微微一蹙:“这么快,他们白天亦赶路么?化装了?”
悬灯:“这条路线没有关卡,还可以绕过沿途城镇,只要小心一点,就算白天赶路亦不会被发现,”难免会碰上些路人,甚或马快,可等他们禀报官衙,衙门再召集人马去追,他们早已走远,“不过骆务整不打算疲惫不堪地进到冀州,白天只走几个时辰,好让他的人马在路上有足够时间休息,否则还会更快。”
寒花笑重复被她忽略的那个问题:“他们没有乔装?”
悬灯摇头:“没有,问这干吗?”
寒花笑:“随便问问。”转移话题,“他只带了五百轻骑南下?”
悬灯敏捷地看他一眼:“是你的同门告诉你的?他还说了些什么?”目光忍不住再度扫向那个包袱,满怀好奇。
寒花笑:“为什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问一个回来?好不好直接回答我问题,该让你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呢。”
悬灯好看的眉毛一挑,想要发怒,忍住:“你说了算,反正问你亦白问。”调整下情绪,“是,他只带了五百多人马,沙叱勋四个人都在其中,还有什么要问?姐妹!”最后一个词刻意地加重了语气。
寒花笑:“这点人马,左飞扬就算接收过去又能怎样?”
左悬灯:“左飞扬现在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亦没办法,能接收多少算多少,只要带着十三库武器回到营州,他还是有翻盘机会,营州有不少权贵都希望他能取代孙万荣。”
无意中截获的那封密函很能证明她的这番话,寒花笑:“这么说,你师傅打算把十三库交给他?”
悬灯瞥他一眼,像是在顺着他的心思:“不会全部给他,一库两库吧,总得把瘟神送走才行。”
寒花笑:“不给他武器他就不走了么?”
悬灯不答,催马,加速前行。寒花笑亦不再追问,策马跟上。一路,两人各怀心思,再没有说话。
回到白狼坡,已是午后,左言迟单人独骑在路口守候,看见他们,远远迎来,亦不问他们怎会走到一起,直向寒花笑:“顺利么?”
寒花笑颔首:“还好。”问,“花归处和泉盖峙呢?”
左言迟:“我找了处宿营地方,他们在营地歇息。”拨转马头,在前领路,“还有,我寻到一处高点,视野极佳,可以做瞭望哨用。”
有左言迟在,寒花笑颇觉省心,许多事情不用开口,他便早早想到并办妥。一处瞭望哨必不可少,寒花笑:“走,我们看看去。”
随左言迟登上一处制高点,放眼望去,视野果然相当辽阔,左言迟往东北方向极远处一指:“看见那条山林相夹的小路么,那是他们必经之路,亦是这里能观察到他们最远的地方。”
寒花笑目测一下距离:“左先生费心了,这地方真不错呢。”再观察一阵,转身,向山下行去,“走吧,回去,先养足精神,明天有够难熬。”
紧跟上来的左悬灯微微蹙眉:“说声不错就完了,不安排人守望?”
寒花笑:“愿意的话,你守。”
左悬灯见左言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山下走去,丝毫没有支持自己的意思,恼得一脚踢飞一小块山石:“凭什么我守,要守大家轮流!”认准寒花笑背后,跟着,设想一脚将他踹成滚地葫芦的怡人情景。
左言迟很周到地将宿营地选择在制高点与通往李家集的小道之间。花归处在营地远远看见他们,快步迎来,向寒花笑:“刚才逮着个契丹探骑,泉盖和我审问过,交待的情形跟我们先前知道的大致相同。”
寒花笑:“人呢?”
花归处回头瞥一眼正在宿营地内侍弄战马的泉盖峙:“宰了。”
寒花笑默默走到宿营地正中,盘腿坐下,另外四人看出他有话要说,各自围拢过来,或坐或站,寒花笑扫视一眼众人,缓缓开口:“我盘算过,骆务整最快今晚便可抵达,虽说可能性不大,我们总需做好准备,今晚,我们轮流值守,伏地听音都会吧?五百骑战马深夜里跑起来动静很大,十几里外就能听到。”
左悬灯:“就算他今晚赶到,怕亦不会冒险连夜通过此间。”她一向不太爱说话,却实在看不得寒花笑那副以老大自居的德性,几天前他还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小男人。
左言迟一直都很维护寒花笑的权威:“寒兄的意思,我们需有备无患。”
寒花笑:“骆务整不会听我们吩咐,会否连夜赶到会否连夜通过此间,除了他自己我们谁亦猜不透呢。”向左悬灯,“骆务整应该还会派斥候侦察,你在附近布置了多少探子?”不等她回答,直接下令,“把他们全都召集起来,别的都不用管,一力对付骆务整斥候,务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左悬灯眉头一挑,挑出毛病:“这不等于明白告诉骆务整此间有埋伏?凭他的精明,必定做足防备,还怎么出其不意?”
寒花笑懒得跟她解释什么叫打草惊蛇:“他知道有埋伏没关系,只要不知道我们虚实就好。”有没有埋伏,骆务整都会做足防备,出其不意压根就不可能做到。
花归处保持与寒花笑一致:“骆务整的探子我们自己摆平好了,”瞥一眼悬灯,“她的人不一定靠得住。”
寒花笑:“我们现在的首务是休息,我昨晚赶了大半夜的路,白天亦没休息好,累了,需补上一觉。”环视众人,“你们这两天看样子亦没睡好,都需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花归处抬头看看天色:“现在还早,那里睡得着?”
寒花笑:“这个时候能睡着觉亦是本事,实在睡不着可以跏趺。”环视众人,排定班次,“花先生你就第一班放哨,然后是左先生、泉盖先生和我,每人守一个时辰,来回轮。”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沙漏递给花归处。
泉盖峙抱臂站着,见寒花笑就这么倒头睡下去,眉头不由一皱:“你还没说姓骆的来了我们该怎样干,然不成就这样冲出去硬拼?”
寒花笑仰面躺下,将叶静处拿来的包袱枕到头下:“还不到时候,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该怎样做呢。”眯着眼看看盯着包袱的左悬灯,“还不去招呼你的探子?可以用意念命令他们么?”
左悬灯不情愿地拧身:“遵命,姐妹!”跃上桃花璇,绝尘而去。
左言迟似乎比花归处更信任寒花笑,无声无息地躺下去,闭上眼睛;泉盖峙沉默片刻后,亦走到一旁,结跏趺坐;花归处放好沙漏待他们各自安静下来,才挪到寒花笑身边,低头,小声询问:“她,为什么叫你姐妹?你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寒花笑纹丝不动,仿佛在这短短时间内便已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