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镜花旗 第47章 天意难测

地震突如其来,城内城外,红日军与契丹军成群成片摔倒,坍塌的城墙不分彼此地胡乱砸下,伤人无数。混乱之中,强震一波紧接一波地袭来,厚实的城墙在接踵而至的剧震中如风中之柳,摇摇晃晃,纷纷塌陷……

足足有半柱香工夫,混乱的悲鸣哀号声中,大地这个间歇性狂暴者才渐渐敛起突如其来的峥嵘,怒霁狂息,重归宁静,宁静得怪异而惨烈,残城上下,一片萧然,所有人都被大自然的威力震慑,恐惧得难以自拔。

左功定最先由混沌中清醒,清醒的一瞬他已明白对他而言,这不是一场灾难,而是天赐,不止将他有死地之中解救出来,还为他铺平了胜利的道路。他绝不肯错过老天的厚赐,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苍天助我,摧城陷地,天亡信都,众儿郎,随我冲!”拔出佩剑,当空一舞,一马当先向崩陷的城池缺口冲去,契丹军本已濒临绝境,闻声登时振作,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蛊惑,认定是老天襄助,纷纷呐喊咆哮,紧随左功定向缺口冲入。

被蛊惑的不止契丹军,红日军亦对左功定的话深信不疑,军心瞬间被击得粉碎:拼死保住城门不失,城池却瞬间崩塌,冥冥之中分明有神明在帮助着敌人,人怎么可以同神明对抗?!

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开逃,仅仅瞬间之后,崩溃便如洪水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突如其来的地震完全在寒花笑常识之外,懵然中,与花归处携手跃下城头,落在泉盖峙跟前,三人相互支撑,才没有摔倒,际此还过魂来,却再没有办法遏止红日军如潮水般的逃亡。寒花笑几乎被虚弱淹没,他不得不接受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信都城不可避免地即将陷落,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亦不是陷落在契丹人的武力之下,而是陷落在不可逆料的天威之中,难道,一切早都由上天注定,人力直如螳臂当车,根本不可改变扭转宿命?

花归处与他携手并肩,同样迷茫,同样沮丧,垂头丧气:“这他妈打的叫什么仗?”眼见左功定冲进城中,不敢再耽搁,“我们已尽力了,走吧。”

泉盖峙亦无声叹息:“这一仗真窝心,走!”翻身欲去。

寒花笑努力振作一下精神,向狂奔过来的选三疾呼一声:“选兄,你尽量集结队伍,撤回山庄。”红日军被他拉入战局,他必须给他们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交代,尽量多争取一点时间掩护他们撤退,先前来不及射出的一箭再度搭于弓上,锁定已冲到近前的左功定,弦惊霹雳,激,射而出。

泉盖峙闻声止步,与花归处对视一眼,各自明白寒花笑心思,花归处苦笑:“认识你算我倒霉,要疯一起疯,疯他娘个天翻地覆!”毫不犹豫,利剑一挥,猱身而进,扑向左功定。

泉盖峙金刀光芒再起:“就再杀一回骆务整!”紧随杀出。

寒花笑急呼一声:“十个弹指,不要恋战,完了花归处先走,我断后。”弃弓拔剑,亦向左功定杀去。十个弹指是他们三大伤兵的极限,虽说短暂,对红日军而言仍弥足宝贵。

选三脑瓜不好使,却认人听话,飞身跃上一匹战马,嘶声吼叫,招呼盲目逃窜的红日战士向他靠拢。红日军毕竟训练有素,选三亦颇有号召力,振臂一呼,四散甲兵纷纷奔来,很快集结成两三百人,选三命一名头目领着有马的百十人先走,剩下找不到战马的简单结成一个方阵,他亲自率领徒步后撤。

花归处此刻已杀至左功定跟前,冲锋陷阵虽然他比不上泉盖峙凶猛,可佐以速度,仍然威力实足,利剑气势如虹,落尽繁华,简约明快,不分青红皂白,一轮狂攻,即便是重创未愈,战力锐减,仍以先声夺人,杀得左功定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然则,左功定毕竟为顶尖好手,久经阵战,迅速适应花归处节奏,逞绝对实力,压制其火力,以慢打快,以稳搏险,数息之间,便扳转局面抢得上风。

花归处一口锐气耗尽,心知一旦陷入缠战,绝无益处,照搬白狼坡杀法,兴尽而返,抢攻一记,迫左功定稍稍后退,利剑顺势横斜,挑翻几名刚刚赶到助攻的契丹战士,拧身便走,腾出空位,让给侧后的泉盖峙。泉盖峙知机补位,放开侧后,交由附影而至的寒花笑掩护,金刀光芒陡涨,锁定左功定便是一轮狂风暴雨的猛攻。

左功定刚刚适应花归处杀法,对手却倏忽换做强横凶猛的泉盖峙,大感不适,被一往无回的金刀迫得连挫数步,才勉强站稳脚跟,紧急改弦易张,去适应泉盖峙打法。

泉盖峙先前与何阿小夺门激战,几乎已是精疲力竭,此番强催全部潜能,倾尽全力,仅可维持一波攻势,后继乏力,攻势尽头,刀衰气竭,不敢稍稍耽搁,圈刀旋身,砍翻数名包抄而上的契丹战士,紧随花归处后撤。

契丹军际此大量涌入城内,四面合围而上,留给寒花笑的只余几个瞬间,过期不撤,他将陷身重围,再无逃生希望,可他似乎根本没弄清处境艰险,略无去意,顺泉盖留下空隙,秉剑直入,欺至左功定近身,剑行小巧,以距离之近,加快频率,瞬息之间出剑如雨,将左功定杀得鸡飞狗跳。

左功定几个弹指之间,数易对手,风格迥异,且上来都是不要命地猛攻,大感无所适从,被寒花笑高频攻击完全打乱节奏,穷于应付,脚步几乎松动。然则他心中颇为笃定,明白大势在握,只需苦撑少顷,包围完成,形势会即刻逆转,寒花笑将沦为瓮中之鳖,因此即管艰难,仍不肯稍稍退却,咬牙硬扛,担心一旦后退,会冲乱和影响全军跟进之势,被寒花笑驳去锋头。

一念之差,正中寒花笑下怀,他最担心左功定会向后退却,拉开距离,那样他将很难保持近身控制。于近身肉搏他颇有心得,高频剑击虽然强度不够,难以演为致命一击,却容易全面控制对手,掌握主动,对重创未愈,战力锐减的寒花笑而言,此为最佳战术。而他的用意并不仅仅于此,成功将左功定圈牢锁定之余,刻意以纷纭乱剑缭乱其视线,当其全部注意被剑尖吸引,他瞅准一个空隙,出剑同时,闲着的左手突然闪电般探出,若无其力,直抓左功定面门。

无需用力,左手因其轻灵而迅速,快到毫无道理可言,快到令左功定完全没有办法躲避。左功定能赶上那只左手速度的唯有思维与恐惧,刹那之间,他猛然明白了寒花笑的意图:他根本不是要格杀自己,只是想撕下自己戴在脸上的面具!

动作不可能赶上思维的速度,左功定身体的重心已被利剑牵引开,再没有可能躲过那只毫无攻击力却快得让人心碎的左手。他的心刹那之间仿佛坠入冰窟,凉了个底透:一旦原形毕露,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等待着他?就算能够侥幸逃脱何阿小毒手,他的雄图大略亦将从此付诸东流!

可,这一天似乎注定了是左功定的幸运日,大地的恶作剧仍在继续,并再一次奇妙地拯救了左功定,当寒花笑的左手触及他面孔的一瞬,脚底剧震勃然再兴,猝不及防下,他一个趔趄摔出,左手擦着骆务整的面皮划过,失之毫厘,没能撕下这张失去了生面的面具。平衡尽失中,他心底哀鸣一声,却已顾不上绝望,努力调整身形,乘四面围来的契丹军亦被震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翻身向泉盖峙追去。

泉盖峙、花归处已夺来三骑战马,寒花笑飞身赶到,跃上空着的一匹,仍是花归处当先开路,泉盖峙居中,寒花笑殿后,急向城南方向驰去。

余震仍在持续,只不如先前强烈,一刻之前还楼宇林立的信都城已是遍地废墟、满目疮痍,寒花笑心中一片悲凉,昏头昏脑地感觉这一切灾难都是自己一手造成,或许是自己违逆了天命,非要拯救这座注定沦陷的城市,以致它遭受了如此严厉的天谴。

无法言喻的颓丧中他无心控马,临时坐骑不知是被地震吓坏,还是不满新主人,拐过街角后,忽然暴躁起来,前仰后撅,想把寒花笑甩下马背,速度骤减,眨眼被前面的泉盖峙甩开一段不短的距离。

寒花笑被狠颠了几下,才缓过神来,勉强振作一下精神,正欲催马,灵觉勃然而兴,眼角余光随即看见左前方一道黑影暴现,甩手投来一蓬暗器。战马不听指挥,控制不灵,寒花笑没法可想,急踏马镫,欲跃下战马,殊不料镫绳已然损坏,不堪重负,奋力一踏之下,猛然崩断,他登时重心失衡,一头折下马来,全凭身法灵巧,在平衡尽失的情形下仍借助一切可以凭恃的力量,极尽扭曲,避过纷纭射来的绝大部分暗器,只踏空的左腿被一枚透骨钢钉击中。

落地,身被十几枚透骨钉的战马已负痛咆哮着乱冲出,寒花笑这才看清,突袭者正是方才在定武门被自己赶走的岳先河,投完暗器,即刻恶狠狠直扑过来。寒花笑仅仅恢复的一两成战力,在定武门消耗殆尽,再无一战之力,而前面泉盖峙已一无所觉地拐过街角。强行往前,突破岳先河拦截的机会渺茫,寒花笑别无选择,不顾腿伤,拧身折入右前方一条小巷,亡命狂奔,试图逞绝对速度将岳先河甩开,可才入巷中,左腿便微觉麻木,心中叫苦,明白透骨钉上必是淬了毒药,逃走的念头变得不切实际,无可奈何,悄然拔下腿中透骨钉,暗扣于手心,断然煞住身形,回身应战。

岳先河恨透了寒花笑,虽知等他腿上毒性发作更容易对付,却哪里忍得住?快步追入巷中,二话不说,战刀一抡,卷起狂飙,直劈寒花笑面门。

寒花笑心中有数,凭自己仅存的那点点能力想掌握厮杀节奏绝不容易,不可按常规杀法,唯有铤而走险,强逞一念斗志,横剑硬接对方猛劈,乘势往岳先河近身欺入。刀剑驳火,强弱若判,寒花笑被震得四肢麻木,三魂七魄出窍,全凭意志支撑,才不致当场委地,且成功切入岳先河近身,鲜血狂喷之余,竭尽所能,运剑如风,工极小巧,认准岳先河要害纷纭乱刺。

岳先河在太阳旗中亦是前三甲的好手,一招交实,立即看出寒花笑已是强弩之末,精神大振,虽不适近身作战,却哪肯退后半步示弱?恃强而悍,手忙脚乱应付寒花笑高频攻击之余,悄然蓄势,美好盘算,等寒花一轮攻击结束,后力难继之时,即刻推刀发动致命攻击。

俨然是方才与左功定一战的翻版,寒花笑以弱挟强,瞬息之间将岳先河封锁在一个极度狭小的空间之内,左手再度突起,因无需用力而超越极速,根本不给岳先河任何机会,快到毫无道理可言,淬毒透骨钉原物奉还,稳稳扎入他的右眼。

岳先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本能地战刀乱舞自卫,空着的左手则捂住右眼。寒花笑尽显杀手本色,如幽灵一般往右翼疾旋出去,转入他残余视线的死角,乘他一瞬间的慌乱,抢出先机,利剑破罅而入,干净利落地斩下其首级。

岳先河尸体委地同时,寒花笑精神一泄,顿觉天旋地转,来不及再行振作,眼前已然一黑,不可挽回地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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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睁开双眼,所见熟悉得令他迷惑,分明正是落雁山庄秋云岫宅第他曾经住过的屋子,上一次亦是这般苏醒,令他不由怀疑自己压根不曾从上一次的重创中复原,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由初到落雁山庄开始,一直做到现在:依然是当初的病塌,依然是一身创伤,依然……

秋浩风的小脑袋从窗口探进,旋即是他清亮的童音:“爷爷,他又醒了!”一个跟斗从窗口翻将进来,跑到他的床前。

寒花笑刚要阻止,他的小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身上最疼的地方摁了一摁,立即撤回,充满研究精神地分析着寒花笑疼得扭曲的面孔:“真的很疼么?你别装来,我就轻轻摸一下能有多疼?”

寒花笑呻吟:“轻轻的,都不要摸了,好么?”

脚步声传来,秋浩风离开床,退到窗边,却不翻出去:“你怎么老是会被人打得稀巴烂来?”

寒花笑努力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依稀记起最后看到的,是岳先河倒下的尸身,自己怎会又回到了落雁山庄呢?迷惑中,门帘挑起,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孔探进,然后整个人走将进来。

出乎意料,来人不是秋云岫,赫然竟是左言迟!

寒花笑徒劳地挣扎一下,却被剧痛淹没,颓然而止。

瞥一眼赖着不走的秋浩风,左言迟吩咐:“外面玩去。”才来在寒花笑面前,拉把椅子坐下。

秋浩风顶不情愿:“你们说你们的,我又不惹你们来,凭什么叫我出去?”被左言迟一眼瞪来,服软,翻身跃出窗外。

左言迟转向寒花笑,干咳一声,神情多少有些尴尬:“你的伤没有大碍,有秋大叔配的草药,休息几日便可上山打老虎去也。”

寒花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稳住心神,强忍住一肚子疑问,虚与委蛇:“看起来,我的小命是左先生救下呢?”

左言迟:“是。”胡乱叹一口气,“我都有些分不清与寒兄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私心里我很愿意交寒兄这个朋友,只怕寒兄不是这样想法,对吧?”

或许是心情太坏,寒花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烦躁淹没,一时失去控制,觉得这样闹虚顶没有意思,脱口而出:“左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我很累。”

左言迟再度干咳:“没什么,只是聊聊,寒兄以为我在闹虚文对吧?不是,我一直敬重寒兄,家父对寒兄亦大为激赏。”

寒花笑闭上眼睛,想要稳定住情绪,收效甚微:“谢谢,左先生现在应该很忙呢。”

左言迟自不会听不懂逐客之词,却并不挪窝,眼中闪过一丝略带自嘲的懊丧:“不忙,我实在没什么可忙了,寒兄虽然输了守城之战,我们亦同样输了个底掉,多年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寒花笑重新睁开眼睛:“左先生的话,我听不明白。”

左言迟苦笑:“寒兄还不知道吧?老天虽然帮助我们夺取信都,却半点没给我们便宜,十三库,已毁于地震!”

寒花笑再度闭眼,良久,才开口:“你说什么?”

左言迟重复一遍:“十三库毁了,我们所做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寒花笑试图整理清思路,却不得其果:“你是说,何阿小真的找到了十三库?我给大祚荣的七幅残图亦并非伪造?”

左言迟叹一口气:“说来好笑,那些残图的确是丁问二伪造,不过并非凭空捏造,他南来冀州还带回秋阳曦父子的几本笔记,笔记中记录了十三库的设计构思,那八幅残图便是按照笔记中的设计构思推衍出来,当时我们亦是太大意了,总觉得设计构思不太靠谱,在实际建造中肯定会有大幅改动,竟没有顺着这条线索探究下去,而何阿小对内情一无所知,得到密图后,看不懂,将秋大叔掳去,逼他破解密图,秋大叔认真研读过丁问二带回的笔记,颇有心得,真就破解了图中密文,”稍稍顿挫,“你想都不会想到,十三库情形简直与笔记中的设计构思一模一样,秋大叔他们毫不费力便寻到十三库入口,并无惊无险地一路找到五座密库。”摇头苦笑,“可笑,那时,我还在逼着你交出真正的密图。”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人都削尖脑袋到处寻找真正的密图,末了,却给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凭一份假图找到了十三库的武器,可谓莫大的讽刺。寒花笑睁眼,再度打量左言迟,断定他没有撒谎:“既然知道位置,你们大可以掘地三尺,再将武器挖出来呢。”

左言迟:“寒兄昏迷了整整一天,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一件件说吧,我们在定武门苦战时,执失古利和顾行也率人乘乱冲入金乌坊地牢,将左轻扬救走,退到红日山庄,集结人马,准备反攻信都,泉盖峙、花归处现在亦投往彼处,眼下,信都城内是我们做主,城外却是左轻扬说了算,何阿小曾试图出城挖掘十三库,却给左轻扬连番袭击,我们只有一千多人,消耗不起,没办法挖下去,只好退回城内。”

寒花笑:“红日军还剩多少人,能将何阿小逼回城内,还准备反攻信都城?”

左言迟:“还有烈日军。”稍稍顿挫,“除了左飞扬兄妹,只有堂定行能镇住烈日军,堂定行一死,烈日军一哄而散,多数都投靠了左轻扬。”

寒花笑:“堂定行死了么?”

左言迟点头:“是给人刺杀,刺客手法和你有相似之处,我猜是你的哪个同门,时机精确,一剑毙命,没给堂定行任何机会。”

左言迟的猜测没错,堂定行定是死在叶静剑下,叶静痛下杀手,表明堂定行已投靠左功定。寒花笑:“堂家兄弟还真会见风使舵,堂定言呢?他还活着?”

左言迟:“换种说法,堂氏兄弟这亦叫识时务,左飞扬大势已去,他们不愿为他殉葬在情理之中。”稍稍顿挫,“寒兄还不知道吧,靠堂氏兄弟帮忙,左飞扬已沦为我们阶下囚图。”眼中闪过一丝复仇的快意,“当年他以主子自居,对家父颐指气使,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寒花笑睁大眼睛:“你方才说我昏睡了一天?左飞扬已赶往营州,没可能一天便打个来回。”

左言迟:“谁说他去了营州?他哪都没去,只是害怕躲了起来。”

左飞扬何许人也,怎可能害怕躲藏?就算他真的没有离开冀州,亦一定另有原由,不过,寒花笑对此并不关心,他很累,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委婉逐客:“既然十三库已毁,左先生再逗留冀州毫无意义,准备何时北返?”

左言迟没有听懂或是假装没有听懂他言外之意:“快了,孤悬大周腹地,我们坚持不了几天。”稍一顿挫,“寒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寒花笑心说“来也”,左言迟没道理平白无故救出自己,此来亦不会仅仅是诉苦谈心:“我都这样子,除了帮左先生睡觉,别的怕是力不从心呢。”

左言迟:“寒兄不用担心伤势,我会让寒兄在最短时间内痊愈。”见寒花笑没有任何反应,只好自说自话,“是这样,何阿小打算在撤离信都之前,处决悬灯、左飞扬和劫燕然,别人与我无关,可悬灯,我一定要救她出来!”

寒花笑:“令尊现在是骆务整呢,要杀要留还不是他一句话,哪轮到何阿小做主?”除非左功定已原形毕露。

左言迟苦笑:“拜寒兄所赐,昨日拦城一战,寒兄虽没有撕下家父面具,可沙叱勋全都看在眼里,他本来就不信家父是骆务整,现在更是暗中怂恿何阿小,跟家父作对,两人沆瀣一气,已将家父架空,晾在一边。”

再怎么说,左悬灯都是在刺杀骆务整时被捕,是伙伴,是战友,寒花笑觉得自己的确有义务救她,可又不想轻易就答应左言迟:“没猜错的话,廖清歌是你们安排在骆务整身边的坐探,对么?”见左言迟默认,“你可以让她去救左悬灯。”

左言迟再次苦笑:“她要肯救悬灯,在白狼坡就该网开一面。”补充,“我虽然没看见当时情形,却可以肯定,悬灯必定是被她拿下,对么?”

寒花笑:“你是说,她们两个有私怨?”

左言迟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别人私事我不便多说,不过,是。”他太了解寒花笑秉性为人,一言直击要害:“本来,我没脸开口,请寒兄去救悬灯,不过,有对不住寒兄的是我,悬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寒兄的事情,先前救过寒兄一命,还与寒兄并肩作战,恪尽其力,寒兄不会忍心看她人头落地对吧?”

寒花笑登时招架不住,挣扎:“左先生手下人才济济,随便派出一个亦比我强得多呢,若左先生非要看得起我,请务必多派几位壮士,抬着我去劫狱救人。”

左言迟:“寒兄玩笑,我说过会让寒兄在最短时间内痊愈,两天之内,我确保寒兄至少恢复八成能力。”顿挫,“家父和我不能出马亮相,其他人都不足成事,此事只能仰仗寒兄,寒兄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自当不遗余力,替寒兄安排。”

寒花笑有些痛苦地发现,左言迟根本没有留给自己任何选择的余地,短暂沉默之后,无可奈何地:“她关在哪里?”

左言迟:“金乌馆地牢,何阿小已进驻金乌馆,防备森严,我可以弄来军服,配制钥匙,口令亦会告诉寒兄,剩下的就看寒兄了。”

寒花笑:“看守都是契丹人么?可我,不懂契丹话呢。”

左言迟早已计划周详,在他的计划列表中,行动人员不止寒花笑一个:“泉盖峙契丹话说得相当漂亮,”眼角闪过一抹狡黠,“劫燕然亦关在那里,花归处怕不会坐视他被砍掉脑袋吧?”三言两语,将泉盖峙、花归处尽数圈入。

寒花笑虚弱地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

左言迟却毫不识趣:“寒兄,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我不是神仙,不可能预先知道何阿小要杀悬灯,更不会预先知道必须寒兄去救悬灯,先前救你,我并无所图,只是由衷敬服寒兄人品机智。”稍稍顿挫,“寒兄骨子里以汉人自居,而我是契丹人,我们的立场不同,在你们看来,我们契丹人是犯上作乱,在我们只是官逼民反,营州总督赵文翙待我族人猪狗不如,盘剥欺压,营州饥荒,族人饭都吃不上,他非但不开仓赈济,还强迫我们去替他修筑官衙,天寒地冻,饿殍遍野,不造反我们只用死路一条!”

寒花笑眼前恍惚而现,一片黑色的荒凉大地上,哀鸿遍野的悲惨景象,无声地叹一口气。

左言迟:“世上最硬的道理便是弱肉强食,我们契丹人不缺乏勇气,可想要进入强者之林,不被别人欺负,光有勇气不够,还需要坚兵利刃,所以,我们太想得到十三库的武器,为了这个目标,不管做出怎样的牺牲我们都在所不惜!”

寒花笑睁眼,茫然地看着左言迟,一时心乱如麻,左言迟诚然绝非善类,可他从来不曾认为此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他的不择手段换一种角度去看,的确是为着本族而非个人的利益。

至少在这一刻,左言迟的痛苦并非伪装:“我们父子在冀州多年,早将冀州当做第二故乡,进城前曾勒令三军,不得祸害冀州百姓,可事与愿违,入城受阻,十三库又毁于地震,以致何阿小凶性大发,完全枉顾家父禁令,大肆劫掠屠杀,陆宝积被他亲手斩杀,有一对年轻夫妇磕头流血,只求他饶过他们的孩子,可何阿小却当着他们的面将那个小孩撕碎,生吞下小孩的心肝!”眼中竟泛起一丝泪光,“活了二十几年,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惨不忍睹,要不是家父拉住,我说不定会冲上去给他拼个你死我活!”

寒花笑感同身受,痛苦地闭上眼睛。

左言迟垂下头颅,沉默片刻:“先前我来看你,你还睡着,我就看着你,心想,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合作,一起格杀何阿小,将是何等快事?真有这一天,我绝不会再自顾逃走,哪怕为此而死,亦死而无撼!”

一定会有一天,要叫何阿小这杀人狂魔血债血偿!寒花笑:“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到时,就算需要帮手,他亦绝不会再与左言迟合作。

左言迟终于站起身来:“你歇着。”转身向门外行去,在门口回头,迟疑片刻,说,“我是真心欢喜谢羽,却明白没有可能娶到她,一时糊涂,就……”懊丧地摇一摇头,“见到她,替我……,算了。”颓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