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门外,先听到赤侠群声音,在里面自说自话,没人搭腔。泉盖峙敲门,悬灯冷峭的声音才响起:“进来。”
两人推门而入,见灯光下,悬灯正坐在桌旁,支颐发呆,对面赤侠群神采飞扬,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主人般招呼:“这晚才来?快坐快坐。”热情洋溢地搬两张凳子,拉两人坐下,“不过再晚亦不要紧,我们正聊得开心,等你们一辈子都没问题。”
悬灯冷冷地:“你自己聊得开心吧。”逐客,“劳驾,我给他们有话说。”
赤侠群脸一红,不轻易言退:“没关系,我们三个没有秘密,小寒,是不是?老峙,是不是?”
寒花笑很义气地说了个“是”字,见悬灯冷冽的目光射来,不由垂下头去。悬灯已转向赤侠群,略不客气地:“你有够笨,非要挑明来么?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赤侠群脸红得一塌糊涂,却咬牙坚持:“我本来不笨的,都怪我师傅非要我练什么铁头功,大瓦片子一块块楞往头上砸,不砸傻来才怪。”
泉盖忍俊不禁,“哧”的一笑:“叫你砸脑袋你就砸,可见本来亦精明不到哪里。”
寒花笑再度支持赤侠群:“师傅叫砸怎可以不砸,再聪明亦需听师傅话,换我亦会砸的。”
悬灯秀眉微微一蹙,垂下眼睑,一副赤侠群在此绝不再开口的架势。泉盖两眼望向天花板亦不再说话。寒花笑自身难保,爱莫能助地看一眼赤侠群,低下头去。
赤侠群赖不下去,自找台阶:“姓大的家伙会不会偷听?不行,你们聊着,我去放哨,他就算派个蚊子来窃听我都坚决消灭。包管。”悻悻地出去,将门在身后掩上。
悬灯这才撩起眼睑:“你们救过我一回,现在扯平了。”
寒花笑心说来也,恩报完了,接着该报仇,一巴掌之仇:“基本上是吧,不算利息的话。”索性挑明来,“那些五瓣花标记是你留下的?一会儿害我们一会儿又救,你究竟想做什么?”
悬灯瞪他:“你说清楚,谁有害你?我在四季春等你们半天不回来,自己一个人无聊出去乱逛,边走边顺手画几个记号,”瞥一眼泉盖,“指望你看见会找来,走到侯马石那家小店,想起左言迟亦知道这个标记,你们肯定不会笨到跟来,又猜你会回四季春取马,便折返回去。”一个顿挫,先欣赏够两个男人各异的尴尬模样,“谁知道天底下还真有那么笨的人?”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各自脸一红,寒花笑干咳一声,忽然察觉她的话并非无懈可击,挺胸昂头,诘问:“差点叫你骗过,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侯马石怎么会有埋伏?”
悬灯:“都说左言迟亦认得那个标记,他不会找去看看?不会安排些人守着?”
寒花笑万分留心,仍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撒谎迹象,暗叫厉害,却不想说破左言迟当时刚到平棘,恐怕还在休息,几乎没可能发现五瓣花标记,心说反正我知道你在撒谎就行。
一旁,泉盖峙干咳一声,插嘴:“你唤我们来,有什么事么?很晚了。”
悬灯眼睑再度垂下,有顷,长长地叹一口气:“今晚这一闹,我给义父已彻底决裂,依他性情,再不会放过我,我们有必要说清楚来,省得有人背后疑神疑鬼。”特意地瞥一眼寒花笑,“我是孤儿,还有王寻玉和廖清歌,先后被家师收留。我们本来都随家师姓秋,左功定来冀州后,与家师结交,往来密切,说膝下无女,认我和廖清歌做义女,一起改姓左。廖清歌后被遣往营州,才改姓廖。”暂停下来。
寒花笑料定她又在说谎,这是在想怎样往下编好,嘴上却说:“我亦是孤儿给人收留。真巧。”
悬灯一点点伤感地:“义父待我们很好,还有左言迟,当我是亲妹妹一般,和他们在一起我才明白什么是家什么是亲人,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背叛他们。”长长地睫毛遮下,有些湿润,“直到白狼坡,左言迟不顾而去。没有一点迟疑!”
泉盖世故地:“是你少见多怪,这叫顾全大局,能无往不利的大家伙都是这样。”
悬灯又看一眼寒花笑,自嘲地抿一抿嘴:“想不到陪我至最后一刻的会是你,”目光移向泉盖,“还有你和花归处死守住一线通道,而我们大家在那一刻之前还各怀心思!”
白狼坡血战历历在目,泉盖峙有感而发:“在生死瞬间才能透透彻彻地看清楚一个人!”那一战令他与寒花笑和花归处成为生死不渝的朋友,并改变了他的一生。
悬灯拔出头上银簪,挑一挑灯花:“在今夜之前,我没有立场,很犹豫该不该回到义父身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几年前的左言迟一定不会那样弃我不顾,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而你们,几年,或者几个瞬间之后,会不会似他一样改变?这是不是所谓的成熟?”出神地看着灯花跳跃,“现在,还没有答案,可我们已是同伙,没法回头了。”
寒花笑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戳穿她的满嘴谎言,泉盖抢先:“有的是时间去想,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站起身,“来日方才,别的明天再说吧。”起身欲去。
左悬灯唤声“等等”,从怀中摸出三张面具:“你们不想离开平棘城对么?戴上这个会好些,这三张面具我从来没有用过,”递来,“左言迟亦从没见过。”
寒花笑深觉自己的脸皮险些成为其中一张,兔死狐悲,不肯伸手。泉盖只好回身接过,道一声谢拉着他往外走,至门边,悬灯再唤一声:“寒花笑,给我打盆水来。”
寒花笑不由自主地漫应一声,回身去拿了她的脸盆出来,见赤侠群并没有守在门外,快步追上泉盖峙,低声发表观点:“我才不信她鬼话,肯定有阴谋,侯马石的伏兵不是她招去的还能是谁?左言迟深夜才到平棘,哪里看得见五瓣花标记,难不成还是你把伏兵招惹过去?”
泉盖低头,默默走出数步,心虚地干咳:“他们对付的一直是你,把我撂过一边,开始我倒留心过,没人跟踪我,到后来,光想着五瓣花是怎回事,没再留心别的。”亦就是说,很可能寒花笑由风歌手中逃出后,尚怜云才开始派人跟踪泉盖峙,而泉盖却没留意,侯马石的伏兵系泉盖惹来,与悬灯无关,悬灯并没有说谎。
寒花笑却怎都没法相信悬灯,到井边,汲水:“你不会是相信她吧?”
泉盖不答,看着他汲水:“真的给她打水,你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奴才?”
寒花笑将水倒入盆中,听得脸一红:“不是,顺手帮忙而已。”端起脸盆,招架不住泉盖雪亮的目光,“算了,不帮亦罢,我自己亦要洗脸呢。”端着盆向自己卧房走去。进屋,将脸盆放在架上,觉有些内急,转身又出门寻茅房方便,再回屋中,脸盆已在泉盖一双光脚之下。
见他进来,泉盖出脚揩干净水:“来得正好,帮我倒下水可好,省得我下床。”
寒花笑感同身受,每次洗完脚都不愿再下床倒水,应一声,上前端水:“这是洗脸盆呢。”
泉盖:“我没找到脚盆,反正是悬灯的,你不妨亦用来洗脚。”
寒花笑:“这样不太好呢。”转念一想,反正泉盖已用它洗过脚了,自己何妨再用?出门倒了水,来在井边,汲水先就着水桶洗了洗手脸,再装上半盆清水回屋,坐到床边,脱靴解袜,将双脚浸入水中。马不停蹄辛苦一天,双足苦不堪言,经清凉冷水一泡,其中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不由痛快地呻吟一声,美美地闭上眼睛享受。
脚步声正当此刻陡起,气势汹汹,直趋门前,说时迟那时快,寒花笑如梦方醒,一个激灵从盆中缩出脚际,房门已给猛然掀开,左悬灯怒冲冲闯入,目光恢复剥人面皮的专业,瞬间锁定寒花笑,气极中一言不发。
寒花笑浑身止不住地一颤,求助地看一眼泉盖。泉盖先生结跏趺坐、澄怀入定,似乎早神游物外。世上原来没有救世主,寒花笑小小地发一阵呆,觉得很有必要说些什么,大破眼前尴尬局面,张开嘴来却不知说什么才好,鬼使神差地照搬泉盖峙说话:“来得正好,帮我倒下水可好,省得我下床。”
话出口又后悔不跌,直想一头跳进洗脚水里淹死算了。然后,不知是否错觉,灯光下,悬灯脸色倏忽转霁,提步上前。寒花笑赶紧出手,胡乱揩一把双脚,戒备地退上床去,盯紧悬灯,完全猜不出她打算干些什么。再想不到,悬灯竟在床前弯腰,端起了脸盆(已沦为脚盆)。难道她真的转了性子,诚心诚意地要给他们交朋友,甚至不计委屈替自己倒洗脚水?念方及此,眼前陡然白花花一亮,没等明白过滋味,一盆洗脚水已兜头而下,一滴不漏地拜访寒花笑一回。脚盆随即砸在寒花笑身上,悬灯猛然转身,大步冲出门去。
寒花笑抹一把脸,狼狈中反而踏实许多,凭杀手的本能,他本来可以躲过绝大部分的泼击,他不躲自有道理:有仇报仇,这盆洗脚水该可以抵消白狼坡的一巴掌吧?何况自家的洗脚水,自产自销,亦谈不上恶心。定一定心神,呆想片刻,冷得打一个寒战,这才下床,回头看看,床肯定不能睡了,向跏趺中的泉盖峙:“我去赤侠群屋里挤挤。”从怀中摸出赵州九库的绢图,递过去,“这个,你先收着。”
泉盖峙睁眼一看,微微现出诧异,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已经吃掉了?”
寒花笑亦低声:“贴身放在左边,当时那里空得出右手,用左手去拿不方便呢,只好胡乱摸出张平棘地图吃掉,看骗不骗得过左言迟。那张地图真大,差点把我给噎死。”再说,绢图不同纸图,就算吃下去,及时开膛剖腹取出来还能看。
泉盖峙接过图纸,纳入怀中:“有时候我顶佩服你的聪明劲,有时候,你又笨得要命,我都恨不得踹你屁股。”
寒花笑知道他何所指,苦笑,吹灭蜡烛,推门出屋。
来在院中,正不知该不该去寻大祚荣要一身衣服换上,一眼瞥见一道身影从院门口经过,看身形,分明正是大祚荣,赶紧快步追出。
大祚荣听到脚步声响,扭头,看清是他,站住:“寒兄弟找我?”
寒花笑点头,赧颜:“不好意思,弄了一身水,大先生这里有没有干净衣服?”
大祚荣上下打量他一眼,一哂:“走,我让人烧水,你洗个澡,身上有够脏,再不洗洗没法出门见人了。”翻身向前院走去。
寒花笑已把绢图交给泉盖峙,坦然跟上。大祚荣来在二进院落,吩咐手下烧水,而后,将寒花笑引入一间备有澡盆的空房,端来两张凳子,示意他在其中一张上落座:“不急,他们烧水得花些时间,先坐会。”
寒花笑便坐下,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大祚荣:“大先生的建议我仔细想过,你们想得到武器,摆脱契丹人奴役,亦是好事,必须在你们和契丹中人选一个,我宁愿让你们得到武器。不过,武器终究是害人东西,授人必须慎重,请大先生再给我点时间想想,可好?”
大祚荣颇有风度地点头:“好说,别优柔寡断就行,被契丹人先找到武器,需不是好耍。”
寒花笑:“大先生有没有想过,契丹武器远不如中国精良,被贪官污吏所迫,奋起一击,却屡屡将中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制胜的其实不是武器,你们不满被契丹奴役,一如契丹不满中国官吏剥削,真到了忍无可忍之时,无需精良武器,亦能获得自由。”
大祚荣:“话不是这么说,契丹人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起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屡败汉人,我们却被困在契丹人地盘,欲振无力,想要摆脱契丹控制,必须有足够强大的武力,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精良武器,我一盘散沙的靺鞨诸族才会闻风云集,凝聚成一团,否则各自为战,势单力薄,没有任何希望。”
寒花笑见他根本没有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图,似乎亦没有理解的可能,不再徒劳地劝解:“大先生辩才无碍,我说不过大先生,只希望先生慎用武力,就算将来能够以武力开创出一片天下,亦不要迷信武力,穷兵黩武。”
大祚荣:“寒兄弟觉得我能够开创出一片天下么?”
寒花笑:“大先生龙骧虎视,器宇不凡,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能成就大业。”不算是奉承,大祚荣拥有成为大人物的一切条件:野心勃勃、目光远大、风度怡人、道貌岸然、阴险狡诈和心狠手辣,他即使不能成为人杰,亦将成为鬼雄。
大祚荣呵呵一笑:“借寒兄弟吉言,我当全力以赴。”稍稍顿挫,话锋一转,“能逼得寒兄弟自分必死,左言迟今夜怕是动用了不少人马,镜花旗的精锐不会倾巢而出了吧?”
寒花笑明白他是想知道左言迟在镜花旗中到底有多少能量,乐意与之分享这部分信息:“有数十人之多,应该都是精锐,有三名刺客岛风格的风歌,另外还有三个厉害角色,兵器都很醒目,一个用龙形戟,一个用如意钩,手头都很硬,还一个没有动手,背一杆红缨枪,样子有点像石敢当,只年轻许多,才二十几岁的样子。”
大祚荣:“龙形戟黄崇轩、如意钩铁飞是英零好手下哼哈二将,追随英零好很长时间,不过,最近他们跟尚怜云走得很近;那杆红缨枪肯定是石敢当两个儿子之一,石敢当有两个儿子,长子石致行、次子石致用,都颇有父风,你见到的不知是哪一个。”
寒花笑:“镜花旗名气不如太阳旗响亮,可我怎么觉得其实力大大超过太阳旗?”
大祚荣:“左飞扬一心寻找十三库武器,无心旗务,太阳旗全靠角斗这盘生意才欣欣向荣,实力其实在河朔三旗中最弱,跟镜花旗、无悔旗已不在一个档次,当日战胜镜花旗的定州分旗都很勉强,还多亏英零好隔岸观火,没有出手。”
寒花笑还想再问什么,一名靺鞨武士进来,禀报水已烧好,大祚荣起身:“衣服我会让人送来,洗完了,睡个好觉,我们改日再聊。”告辞,款步而去。
寒花笑上前帮忙靺鞨武士往浴桶里装满热水,当着靺鞨武士面将怀中东西都掏出来,脱衣入桶,任由他们不动声色地检查自己掏出来的那些东西,畅洗一番。
洗罢,新衣服早已送到,穿上,感觉神清气爽,向靺鞨武士道一声谢,返回后院,来在赤侠群卧房前。
房门虚掩着,没关上,一推即开,屋里灯还亮着,赤侠群没睡,愁眉苦脸地想着心事。见寒花笑进来,赤侠群振作下精神,一眼看见他穿了身新衣服,低头看看自己厮杀中很破了几处的衣服,抱怨:“你倒勤快,自己先换身衣服,不管别人。”
深更半夜再去找人家要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寒花笑抱歉地:“我不是勤快,刚才给泼了一身水,没法子才换的衣服,等天亮了,我再寻大先生帮你亦要身衣服换上。”
赤侠群才不相信:“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想穿给悬灯看,”这才发现他是新浴模样,“还洗了澡,想干什么?早看出你对她不怀好意。”
寒花笑环顾房中,只有一张卧床,而且不大,到床边坐下:“你别瞎猜呢,就是她泼我一身脏水,我才洗澡换衣服,要不然早就睡了。”脱靴上床,结跏趺坐,“床都被她弄湿,我没地方睡,来和你挤一挤。”
赤侠群睁大眼睛:“她干吗泼你一身脏水?是不是你图谋不轨?”
寒花笑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这么小的床,两人睡有够挤,要不,都别睡了,跏趺一晚上,怎样?”
赤侠群眼珠乱转:“床我让给你睡,悬灯你让给我,好不?我都听泉盖峙说过,你们救过她,她现在感激你,你可不许利用她纯洁的感情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叹口气,“我亦想救她,没机会呀。”
寒花笑给他说不清白,索性不去理他,闭上眼睛,自顾行气。
赤侠群见他不说话,愈加断定他心里有鬼,冷笑一声:“你不答应,床不让你了。”上前,脱靴上床,亦自结跏趺坐,却没法入定,“你这样着急跏趺,想恢复得比我快,去讨好她是吧?”探手搭住他脉门,检查他恢复情况。
检查之际,不免注入一股内力,寒花笑愕然觉察,他的真气与自己颇为类似,如出一辙,下意识试着引导这股真气,在体内流转,颇觉舒畅,进一步联通两人经脉,真气在联合的内环境做一个大循环,整体运行一遍,感觉相当理想,效果卓然。
赤侠群亦感觉到体力真气运行的舒畅,却没有深想,测知寒花笑内伤较自己更重,颇为满意,收回手来,打算自己跏趺疗伤。
寒花笑已悟到其中三味,抓起他的手来:“你发现没有,我们联手疗伤养气,效果很好呢。再试一遍。”再度打通内环境,真气重新运行一遍,果不其然,事半功倍。
赤侠群至此亦觉出其中奥妙,大喜过望,再度提出条件:“我的真气好吧?借给你用可以,不过,你需先答应我离悬灯远点,不准给她眉来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