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是在骂同名的人,提到的车号就是我开的车。我很快就肯定她其实在仅仅对我一个人广播。再没有比这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了,我赶忙关掉收音机。
身后的客人就跟死掉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一想到我拉着个死人满街逛就心里一凛。我偷偷瞥了一眼观后镜,除了他眼角的裂缝变得深了一点,更粗的血流流过脸庞以外,没什么变化。
至少这人还在。按理说他的样子确实很吓人,我胆子也很小,但还是不敢提醒他现在他已经血流满面,在逻辑上应该先去的地方不是火葬场,而是医院。天知道这么一说这人能有什么叫人想不到的反应,我还是就当没看见的好,只要到了火葬场把他一卸就万事大吉。
车厢里保持如此长时间的沉默,自我开出租以来还没有过。一个念头往外冒,我不由自主地讲了一个笑话:“一个正在高速行驶行驶的出租车上,坐在后坐上的乘客有事要与司机讲,很突然地拍了司机一下肩膀,司机吓得大叫起来。乘客很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冷静下来的司机解释说:‘这是职业病。我刚开出租车不久,以前一直是开灵车的。”
说完我先笑起来,但后坐上一点动静没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此时要是他用冰凉的手拍我肩膀一下,我肯定也会疯狂地尖叫,尽管我从来没开过灵车。
死寂的车里能听到我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我就像身处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我目光落到了握着方向盘的手上,看见手背给冻得发青,忽然明白了车里确实冷得厉害。
但问题是车里有暖气,就是寒冬腊月也不会觉得冷。我仔细一感受,觉察出身后传过来一阵阵逼人的寒气,就像冷风在开动似的。
我当然知道这辆破车里没安冷风,我还知道那寒气来自后面那客人的身上。但我决不会追究车里为什么冷成这样,相反我要假装车里温度正常。这至少还能维持一切都正常的假象,否则一旦撕破脸他露出真面目就糟了。
我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不住口地讲着一些无聊的笑话,极力克制不住观后镜看。讲了几个笑话,我咽下一口唾液湿润喉咙的工夫暂时出现了冷场,虽然只有一两秒钟,但还是出事了。
咯叭一声响从后坐传来,像是骨头折断。我条件反射一样朝观后镜一看,原来是那人的下巴掉了下来,像墨镜一样挂在胸前,晃晃荡荡的,舌头失去承托,也一起掉出来,跟吊死鬼那样耷拉着。
那人伸出手来,我这才注意到手掌受的伤其实很严重,弄得指骨都变形了。那只近乎残疾的手托住下颚骨往上一推,喀地一声接上了。但结合的位置出现偏差,使他的脸部严重走形,很有些像《魔戒》的怪兽人。
这一幕差点把我心脏吓得跳出来,若不是我时刻记得自己坐在急速行驶的车里,真就有可能发狂。
什么?急速?我这时才注意到外面的景象掠过的速度快得惊人,难以具体分辨。我瞥了一眼仪表,该死的,居然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我市的路况,这速度早就翻车了,我现在还能驾着汽车一路狂奔,简直就是奇迹了。
我小心地踩下刹车,车速很快地降下来,外面却笼罩在茫茫黑暗中,只有雪亮的车灯在黑夜中撕开一道口子。道路两旁只有一排枯朽的树木,看上去老朽得好像乾隆年间栽种的。
这条道很陌生,我敢发誓以前绝对没有来过。也是,按刚才的速度开那么长时间,早都开到哈尔滨了,能不觉得道路陌生吗?
可就在这时,车灯的尽头照亮了一扇大门,居然就是以前白天来过的火葬场。我还在迟疑时,这辆车几乎就是自动拐了进去,一直开到停尸楼跟前,我连忙刹住车,这回车子倒是听话地停住了。瞧瞧这一晚上发生了多少怪事,把我一辈子应该经历的怪事都经历过了。
偌大的停车场里只有两三盏青里透白的路灯照亮了各自脚下一小块地面,停尸楼前挂着一盏昏暗的红灯,灯光外的黑暗反而更加深邃了。
东侧是一排平房,房前停着一辆面包车。车上挂着黑纱与花圈,是一辆灵车。车的后部给掀开,有几个人正在往外抬一只明黄色的硬纸棺材。
也不知道是因为灯光昏暗不明,还是我的视力出了问题,虽然他们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畸形,但还是觉得那几个人形体怪异,有什么部分残缺得厉害。
再加上这火葬场地处荒郊野外,时值三更半夜,他们看上去令人心里发冷。
“到地方了。”我对后面的乘客说。
后面一点声息也没有,我不自觉地回头一看,后坐上居然没有人!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扭转身子探头向后面一望,真的连个鬼影也没有。
我还特意看了看车座底下,也没找到那位先生。我拉开车门,站起身来,上万平米的停车场上只有那伙抬棺材的人,根本看不到乘客。
我极力把一个念头往下压,但那个念头偏偏往上顶。一阵夜风吹过来,我浑身一激灵,连忙坐回到车里,关严了车门,好像这扇门真能挡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的。
车厢里很快暖和了,手掌也不僵硬了。那伙人正动作僵硬地抬着棺材,这里并非善地,再待下去万一那个东西回来了呢?万一它偏偏要坐回到车厢里呢?我不敢再往下想,连忙发动车子开出火葬场。
虽然是循着原路开回去的,但这回道路跟我记忆中的一样了,我还能隐约看到道路两旁快要收割净尽的田野。自从那个东西下了车,一切都正常了。
今晚太不吉利了,赶快回家得了。这么一想心情马上好多了,跟飞驰的车子一样轻快了。然而我忽然想到其实那个东西一直没跟我说话,那句到火葬场也不是我听见的,而是通过心灵感应或天知道什么途径感受到的,我心里不由一紧。
难道我真的拉了一个鬼到火葬场?
这种想法对我刺激实在太大,以至我差点撞到前方一个男人。那人一直在路边朝我挥手,我若不是急刹车,真就出人命了。
车子停在那人身边,他拉开了车门,坐在我身边。门一打开,秋夜的寒气就冒了进来。“对不起,先生,我已经下班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到火葬场。”那人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同时手指间夹着一张钞票递过来。
我刚要拒绝,忽然借着车窗外的路灯光辉看清了他的样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左半边脸庞凹陷下去,使整个头颅的形状都发生变化。大概那半边脸骨都破碎了,森森白骨刺破面皮露了出来。
左眼也塌瘪了,深色汁液连同血液划出一道痕迹流过脸颊,而他的左眼皮居然还在眨动,每眨动一下我的心都随之发悸。他的上边颚骨也深深瘪了进去,难怪说起话来嗓音那么含糊。
他的胸口有一个骇人的伤口,“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不足以形容惨状。大股的血液随着心跳的节奏在往外涌动,一阵阵呛人的血腥气很快充溢着车厢。
他的夹着钞票的手严重变形,手骨从皮肤下耸出来,还带着肉筋,手指痉挛一样缩在一起。这样的手肯定废了,所以只有两根手指勉强夹着那张百元钞票。钞票给鲜血染红了,还在往下滴着血珠。
对这样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冲着他的脸大声嚷嚷你已经死了,还是赶快滚回你的骨灰盒得了,别弄脏了我的车?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死人哪,万一他耍起蛮来可怎么办?可不把他撵下车,难道就让这么可怕的东西坐在我身边,近得伸手就可以触及?
拉他一趟我下半辈子非得天天晚上做噩梦不可。我正犹豫着,感觉到他那只好眼睛正狠狠盯着我,不,说什么也别惹他,先过了这关再说。
我颤抖着手接过钞票,他那破损严重的喉咙发出叫人脊背发凉的笑声。我的手一颤,那张钞票飘落到座位底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静了静心,掉转车头向火葬场方向开去。路上他身上的血臭越来越刺鼻,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个劲儿地有血红的点子在闪烁。
他似乎在不停地流血,胸前的那个洞可不小,就是体内有一吨的血也都能流光了,恐怕我的车坐垫早就湿透了。在我脑海中还出现一副画面,连成串的鲜血滑落到座位底下,很快积成了一大滩。
他妈的,弄成这样我还怎么收拾?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我不得不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就算车没了都没关系,把命丢了就什么都完了。这是死人,不受活人法律道德约束的死人,比黑社会还叫人惹不起,只需忍耐到地方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位死人偏偏来找碴。他咔咔地抻动着手指的关节,似乎听这种声响能令他感到无限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