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这话放在以前我们也都劝过你,可你不愿意听,听了也不往心里去,现在我还要再说一遍,你们家,虽然家里家外都是绵娘在张罗,过日子靠的是她,可她靠的是谁,靠的不还是你吗?这两个孩子,绵娘今年才十九,细伢子才十四,再懂事再聪明,也还是两个孩子,她们一天就看着你的脸色过活。你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你高兴,她们也高兴,你不高兴,她们跟着吃不香睡不着的。”
宋李氏沉默不语,她以前的确是听不进去这些话,那个时候真的就是觉得这个家所遭遇的一切都怨绵娘,若是没有绵娘,丈夫和大儿子也不会相继出事。
“嫂子,你觉得大郎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你有没有想过,绵娘从刚开始卖豆腐到现在,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宋李氏看着她。
阿云娘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前呢,有些事我们不跟你说,我们知道你那个时候难受,能顾好自己就都成了,哪有什么精力顾得上别人。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绵娘被梅家休弃的事情,走出去没少让人戳脊梁骨,那些人你还不知道吗?可怜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当成是菩萨,可是唾弃一个人的时候,又把自己摆放在圣人的位置上,好像绵娘一言一行都是错的,恨不得拿唾沫淹死她,那些个大小老婆们一个个的拿塞子话鞭挞绵娘也就算了,懒汉无赖也要上来欺负一下子,就连那半大孩子,都拿着土坷垃在后边追着绵娘打,这要是换一个脆弱一点的,可能早就受不了了。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将豆腐做得有声有色的。更别提把你们家的日子正儿八经的给撑起来了。”
宋李氏脸上现出愧疚之色,却又隐隐不服气:“那些懒汉无赖骚扰她,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吧?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光怨人家。”
“怨谁?你说怨谁?”阿云娘一听到这话就炸了,当即站到了宋李氏的对面,一开口,唾沫差点没喷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转过头去擦了一下唇角。
“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经过的看过的,哪是少,你就说,那些无赖流氓,他们是那种因为你正经了,他就不招惹你的人吗?
那些人没脸没皮的管你那个?嫂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人好,你们家老宋大哥也是好人,咱们几个当初一年成的亲,可就数咱们两家关系最好,为啥,东西两院住着,就没红过脸,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家里有点啥事,你和我老宋大哥都走到前头,真是啥说道都没有,你们两个对我们好,对村里人也好,谁家有点为难招灾的事情,你们家也没看过笑话,要不然为啥你们家出了事,大家伙儿都过来帮忙,可话说回来了,你们都能对别人好,对自己家的亲闺女怎么就能这么苛刻呢?”
宋李氏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这是真的憋的很了,句句扎心啊!”
阿云娘哈哈一笑,缓解自己的尴尬:“咱们两个这么多年了,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上次你在我们家出去还摔了我的门,我当然知道你的狗脾气。”
“这可是没办法,你闺女,招人疼,你不疼,我可心疼。”
阿云娘说着话又坐回了宋李氏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说道:“嫂子,你也别不愿意,你想想这前因后果,这要是换成是我们家云娘,你从小看到大的,她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会不会心疼?”
宋李氏将手抽回来,哼笑道:“我不心疼,她亲爹亲妈都心疼不过来,哪里就能轮得到我心疼了。”
“嘿,你这人欸!”
“她婶子,我承认我错了,我说我不对,可不代表我这心里真的能彻底过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为什么会说这话,是因为我明白了,我这个做娘的,不管她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我都要站在她这边,可这样就代表我心里那道坎过去了吗?我告诉你,没过去,也过不去,只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带头欺负她了!”
宋李氏拍着心口说着扎心的话。
跟这个当年的小姐妹,这番话才是推心置腹。
阿云娘顿时无话可说,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屋外的绵娘收回了正要推开房门的手,再一次转身回到了厨房。
公文送到了,宋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给宋有福上坟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绵娘套了车,拉上阿娘和弟弟,上了山。
祭品装在筐里,绵娘昨天晚上发的面,今天早晨蒸了馒头,也拿笼屉布包着,一起放到了筐里,拿着上山了。
公文被宋李氏贴身放着,这个东西,对她来说,比当初江停送来的那封信可是有用多了。
那封信不能留着,这个,她却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一个晚上,少说也拿出来翻了十来遍,这会儿还要拿到山上去,说是让宋有福好好过过目。
绵娘能理解她的心情,并不觉得这样的阿娘可笑,反而只觉得心酸。
宋知恩摇着宋李氏的胳膊央道:“阿娘,到了那让我读吧?让我给阿爹读。”
阿娘愿意看,他愿意读。
这份文书,对于这个家来说,意义重大,他似乎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阿哥热血抗敌的画面。
宋李氏被他摇的没办法,笑着应道:“是是是,我不让你读,谁读啊?我又不认字。”
“你还可以让阿姐读啊!她也认字。”宋知恩心直口快。
宋李氏敛了一下目光。
绵娘笑道:“我读什么,让你偷懒么,本来就应该由你来读,也好让阿爹知道知道,你读书究竟有没有长进。”
“那的确是应该由我来读,不过阿娘阿姐你们放心,就连学堂里的先生都夸我长进了呢。”
“是啊,我们家细伢子最近的确是长进了不少!”宋李氏摸着宋知恩的头笑道:“你阿爹看到你这样懂事,也能安心瞑目了。”
绵娘笑着点头,娘俩笑得都太过刻意,气氛反而让人觉得沉重。
毛驴车拴在了半山腰上,三人下了车,互相搀扶着向着墓地走去。
这会儿谁都不笑了,气氛越发沉重。
初二晚上打的春,打了春之后,天气也没见回暖。
山林丛密,阳光照射不进来,越发的阴冷。
脚踩在地上,断掉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声音,三人神色凝重。
雪盖在树叶草从上,脚下发滑,宋李氏走的深一脚浅一脚,有两次差点滑倒,还好被儿女给搀扶住了。
绵娘问道:“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可不是,我们走的可慢了,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把阿娘摔了。”
来的时候是早晨,回去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晌午,宋知恩想起那一次,要不是天头冷,她就直接带着阿娘在这等着阿姐回来再一起回去了。
天太冷了,在山上等着根本受不了。
宋有福的墓地位置要远一些,三人走了许久才到。
绵娘这是从宋有福下葬之后,第一次来到墓地。
烧七纸她都没有过来过,不是不想来,是里长和宋李氏不让她来,自己也曾经想过偷偷跑上来看看阿爹,可又觉得没脸面来到阿爹的坟前。
直到这一次,宋李氏让她跟着一起过来。
她的心里还是愧疚的,可是对啊爹的思念,母亲的特许,盖过了那份愧疚。
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绵娘再一次确定,阿爹是真的回不来了。
以前总觉得那些老人常挂在嘴边上的“时间一晃就过”说的太夸张,现在看到阿爹的坟墓,才惊觉这句话说得太过准确了。
年前刚烧过纸,坟前还收拾的很干净。
下面铺着一张黄纸,倒上酒,摆上馒头烧鸡,烧上香,姐弟俩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宋李氏将文书递给宋知恩,自己则开始烧纸。
宋知恩将文书只字不差的念了出来。
一字一顿,像是生怕有哪个字是宋有福听不清楚的。
绵娘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睛一热,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
这里躺着的是她的亲爹。
家里虽然穷,日子过得不好,可阿爹也是很疼她的。
记忆中也曾经被阿爹放在脖子上,驮着她去看来隔壁村子卖艺的杂耍。
也曾经收了粮卖了钱,特地给她扯了几尺花布做新衣服。
被阿娘说了浪费,就会笑着说:“闺女大了,怎么能总是破衣喽嗖的,让人笑话。”
许许多多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宋李氏也哭了,自从儿子充军,丈夫去世之后,她的心里一直都很苦。
恨着绵娘,想着丈夫,惦记着儿子。
这些负面情绪,就像是蚕结了茧一样,一层一层的裹得密密实实,让她透不过气来。
现在,才是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回了,心里觉得自己能对丈夫有个交代了,再也不怕儿女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可以跟人堂堂正正的说上一句“我儿子不是罪人!”了。
宋知恩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阿娘和姐姐的情绪影响着他,只是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默默地对阿爹说道:“我不是不想您,看到了您,也不是不想哭,只是我是咱们家里现在唯一的男子汉,我不能哭。”
他心里期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能真正去做这个家里的支柱。
可也知道,这只能是希望。
现实中,这个家的支柱只能是阿姐。
“您放心,我一定会像阿哥那样努力,不会让全家失望的。”
三人在坟前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绵娘怕宋李氏一直跪在那里哭,冻坏了,才率先站起来,搀着阿娘,带着弟弟离开。
一双儿女愁眉不展,宋李氏情绪缓解过来,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哭了,这明明是好事,怎么一个一个的哭的这么厉害?”
绵娘看着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扯了扯嘴角道:“嗯,好事。”
她努力的笑出来。
宋李氏说道:“以后咱们家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过日子,再也不怕别人说什……啊……”
她光顾着说话没看路,手上的拐杖打了滑,连带着她这个人都跟着向一边摔倒,绵娘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阿娘”,努力想要拉住她,却反被她扯了一下,向旁边的深沟里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