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观致这人是军户出身,也称得上出这个小家族,自小父亲别下落不明,但他知道父亲是去干大事的。
商父潜伏在胡人中多年,父子两个的心都无比坚定,哪怕在他振臂一呼,将要坐拥天下时,也并未去骄奢霪逸,因为他始终不敢忘胡人还未退,国土还未全部收回,父亲还在胡人中。
他起义了,占领新城,扩大规模,占据了一州之地,在他的治理下,完全没有发生争权夺利。
那个地方被他经营的安宁祥和,男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女子能放心出门。
他手底下的将领一个个都飘了,他们能治理好一个城的退胡人,他们就是天选之子,上苍派来解救苍生的。再加上金陵繁华,一个个的都要被迷花了眼睛,小桥流水人家,谁不想在这儿享受。
“将军,咱们进宫把司马皇帝杀了,然后拥护您登基为帝,再用火雷把胡人击退,兄弟们就算大功告成了!”
弟兄们都盼望着,仿佛看见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商观致脚踏实地,稳的很,认定留在金陵不是好的结果,内外都是陷阱,极容易败,所以给他们分析:“金陵是世家的老巢,他们经营数百年,司马家在这儿都寸步难行,何况是你我这样的新人,一旦粮草不足,他们内外夹击,等到暴雨一停就是咱们的死期。”
曹君往桌上扔出一堆信件,都是世家试图联系外边胡人的截获信件。
这些世家不在意谁称王称帝,在意的是他们还能不能舒舒服服的过下去,董池鱼摆明的是要办世家,世家们自然心就向着外族了。
将领们都陷入沉思,不敢轻易再瞎出主意了。
最近世家们不反抗交粮交钱,还以为他们都安分了,哪曾想安分下面都是毒蛇。
“这一趟出来追击胡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咱们打了胜仗,抢了粮草,接着就该撤了,返回新城,在进攻北翼,来个围魏救赵,让他们援军疲乏,再行战斗。”
众人纷纷佩服,决定听从将军的调遣,立即撤退。
商观致自问有当将军的才能,但总担心自己没有当皇帝的才能。
可故渊觉得,他比谁都能坐好那个位置。
所以在商观致和故渊商议,撤离前,要不要带走司马皇帝,还以他为帝,拥护正统。
故渊拒绝了,他决定不带司马子规走,无论他是死还是被胡人掳去,司马家的正统就算断了一半,商观致到时候称帝也算名正言顺。
胡人的大军压境,留下是非常危险的。故渊说过,他和司马子规是朋友,但具体是怎么样的朋友,旁人也不清楚,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军队在有条不紊的撤离,冒着大雨天行船。
司马柔在长满蘋草的水边乘坐八尺余长的轻舟追上来,船夫撑着低低的三扇篷,她仰望着大船上的故渊,雨水将她的妆容打湿,尽数冲刷,污腻了的流水中漂流着她用来化妆的脂粉,沾染得岸上的花朵都带了点腥。
她的发髻也凌乱了,狼狈地哀求着:“凤凰,你与陛下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他留在这会死,你把他带走吧。”
故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子规不会跟我走的,是他不愿走,我和他会是朋友,是因为我们都不想活了,而他比我陷的更深。”
司马柔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眼看着船开走了,她被宫女搀扶着回到岸上,灵岩山前的采香径笔直如一支弓箭,凄冷秋风刺人眼睛,让她不禁闭上,清泪两行,耳边仿佛传来阵阵清脆的声响,不知是谁穿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的余音,还是风吹秋叶发出飒飒的凄凉之声。
“柔儿,你这是什么样子,可不像一个公主。”司马子规站在她跟前。
她睁开眼睛,睫毛被打湿,眼泪顺着脸颊滑,“商观致走了,世家闹着要投降,城内在无人能和胡人相抗,他们有锦绣前程,陛下可怎么办呀?”
司马子规笑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吃完这场席,就是冬天了,鲜花碎成冰刀,烈火烧成鲜血,客人们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主人家怎么能迟迟不想落幕呢。”
司马柔依偎在他怀里,“我陪着陛下一起落幕。”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他把妹妹搀扶起来,兄妹二人慢慢地走着。
故渊可以毁了王家,摆脱姓氏。司马子规一日不死,就永远是皇帝。
他走不了。
走不掉的还有很多人。
董池鱼想带王幼走,王幼拒绝了。
王幼平静地说:“不是王家这样枝繁叶茂的大树是供不起我的,我的衣食住行都来自于土壤的孜孜不倦滋养,既如此,我也该为这棵树殉葬。”
她的选择并不让人意外,她的身体经不起奔波。
董池鱼还是很难过,舍不得王幼,这个连身体都没长开的妹妹。她就好像是那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始终没有和树分开,没法做一个完全的人。
“每次看着你看着故渊,我都格外讨厌世家。如果一开始只是一百分的讨厌,那么现在已经是一千分的讨厌了。”
王幼一点不为她接下来要面临的结局悲伤,走到结局会让每个人都松一口气,包括她自己,她无比轻松地说:“不要总讨厌嘛,想点高兴的事情,嫂子你听过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这首诗吗?”
“没有。”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
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
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来蓬莱复西归。
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王幼惋惜地说:“你们走的那条路,就能看到这个地方,我是没机会了,麻烦你帮我看一眼。”
“我一定会办到的。”董池鱼郑重地答应了,仿佛在答应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都在体面的告别,像树枝扎根那样,离不开这片淤泥。
但让人比较意外的是王灼,他也没跟着走,他给出的原因是:“前两天上国子监丞朱敬卿家坐席,吃了些公鸡、鲤鱼大发之物,把痔疮吃发了,坐不了船。”
董池鱼瞅他:“你又发疯了?”
王灼怀里抱个孩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
他说:“我这孩子送你了,跟你换点东西,多给我点地雷。”
董池鱼给了他好多地雷,他带着一帮人在金陵城里埋呀埋。
半个月后,暴雨停歇,胡人拼命攻城,王灼带人投降,胡人的大军闯进来,迫不及待的四处搜刮,被地雷炸的人仰马。
王灼的发被风吹的飞扬,比风更轻更快的是刀。
那把刀很快,当他的头颅被削下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有意识的: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王家、皇宫,一片狼藉,爆炸声响彻整个金陵,不绝于耳。
司马子规搂着司马柔,听着外面的动静,问:“像不像新年在放烟花?”
司马柔颤抖着手,拿起一杯毒酒,递给了他。
司马子规一饮而尽,喝的有些快,还有一些毒酒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
司马柔含着滚落的酒珠都咽了下去。
司马子规喃喃地说:“朕的大好江山呀,都赋予黄土。”
砰的一声,皇宫也被夷为平地,剧烈的响声令别院里的王幼非常不适,她握着董池鱼留给她的药没有吃,在胡人闯进别院的前一秒,咽了这人间的一口气。
这真是最完美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