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几多辛苦

年轻的妇人呆愣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王昌欣想起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心里顿时酸疼的厉害,捶胸顿足地骂道:“这个没人性的黑老憨啊!!”

罗瑛不忍地捂着脸,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

屋中悲痛的沉默了一阵,赵丽春缓缓抬手按上小腹。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她轻轻地开口,泪水如滚珠般从眼眶中滑落,“那天来找你,也是因为,我多少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想救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可怜的孩子……”

“我发现时已经晚了,”罗瑛痛苦地说道:“你流了很多血,已经摸不到孩子的脉象。我怕你受不住,所以一直隐瞒着,是我的错。”

赵丽春哽咽着摇摇头,已经心如死灰。

幼小的生命宛如流星般逝去,让所有人都沉痛不已。

“村长,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他离。”年轻的妇人颤抖着双唇,眼中不再有一丝犹豫,“我死也不原谅他。”

王昌欣沉默了许久,下定决心般搓把脸,开口道:“如此,只有一个法子——召集宗族耆老,开族会!”

李家村,顾名思义,就是由李姓宗族建成的村落。虽然后来一代代有外姓人口加入,但大多都是别村嫁进来的媳妇,以及像罗瑛这样偶然迁入的杂户。大体而言,整个村子还是由李姓人家掌管。王昌欣这个村长,若没有宗族老人的支持,也是形同虚设。

而这些老一辈的人,大都思想顽固,不知变通,信奉“妇者应以夫为天”那一套古旧的宗法。真要开起会来,很有可能不会站在赵氏的一边。

“既是如此,你也要和离么?”王昌欣最后一次劝告道:“闹到那个地步,要是不成,就再没人敢护着你了。”

“离。”赵丽春的心第一次被冰封住般的冷,切齿道:“若不成,我拼着死,也要跟那畜生一刀两断!”

一场谈话终结了这对陌路夫妻所有挽回的可能。

王昌欣长叹一口气,告辞离开。院门口见到李憨石,也再没了以往的好脸色。

打老婆,甚至还杀害了亲子,什么东西!

他不屑地冷哼,绕过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村长!我媳妇呢?!”李憨石急哄哄大喊,想往里面张望却不敢。最后怯怯地瞅了秦佚一眼,拔腿追着村长跑去。

入夜,罗瑛搬把椅子到院中,跟秦佚并肩坐在了一起。

不进去陪她?秦佚指指屋子。

罗瑛摇摇头:“不了,有的伤口,只能一个人默默消化。”

秦佚了然,转头看向漫天的星空。

凉爽的夏夜,晚风吹在身上十分舒服。罗瑛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随口问道:“下午干什么去了?有一会儿没见着你。”

秦佚指了指身侧的树林:进山。

找了几处合适的地段布置陷阱,明早也许就有收获了。想象着罗瑛看到野味高兴的样子,秦佚眼中也有了笑意。

“也不知道新盖的茅草能不能抵得住狂风骤雨。”罗瑛皱着鼻子小狗似的嗅了嗅,断言道:“风中有湿润的味道,估计下一波雨水就要来了。”

秦佚右手拍上左臂,十分自信:结实,没问题。

“那就好。”罗瑛眉眼弯弯,手背轻轻敲上男人的胸膛:“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她语气还是没心没肺般的轻松,殊不知,自己的笑容里带着多深的疲惫。

秦佚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执起,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掌心里。

罗瑛双眼毫无预料的红了。

前尘与现在,太多太多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哀伤,痛苦,憎恨与疲倦,诸多情绪就像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的神经一点点地勒住,绞紧,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秦佚……”

脆弱的小村姑缩在椅子上,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哭诉道:“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哪怕只说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村长、村长!”

面皮黝黑的矮个子男人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走得飞快的,秀才模样的男人。

“村……王昌欣!!”

快到家门口时,李憨石终于跑不动了。一口气憋到现在终于爆发出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可就跟你没完了啊!“

“怎么个没完法?!”王昌欣转身,瞪着眼怒视着他,“也拿敲猪棍子抡我么?!”

屠夫羞耻又愤怒地涨红了脸,骂骂咧咧道:“个死婆娘,什么都好跟外人说,丢老子的脸……”

村长恼他都这时候了还这幅混账嘴脸,干脆挑明道:“实话跟你说,人家丽春可在我这儿放话了,非得跟你和离不可!你也就这会儿子能硬上两句,等人走了,我看你上哪儿哭!”

“和离?!”李憨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铜铃似的眼,显得那张丑脸越发可笑,“我掏了十两银子买她回来,这几年吃喝用度样样不曾短她,凭啥跟我和离?”

王昌欣冷笑:“你待人家牲畜一般,想打便打,想骂便骂,你家猪都不定比她过得差!你说说人家凭啥不跟你离?”

“……反正我不同意!”李憨石气得吭哧吭哧喘息,一张脸比煤炭还黑:“还美得她,和离?老子休妻还差不多!敢合着外人一起欺辱自家男人,可反上天了!”

“休妻也行啊!”王昌欣简直乐见其成,老神在在道:“人家丽春说了,只要能摆脱掉你这块狗皮膏药,是休是离那都乐意!闲话少说,去写份‘放妻书’,我这就做主给你办停当此事!”

“她真这么说?”李憨石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时间所有嚣张的气焰都烟消云散了。耷拉着脑袋闷闷道:“这婆娘,还真闹上脾气了,个长脸的东西……”

“哦,这样你还不反省?”王昌欣背着手,无可救药地看着他道:“你可是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给打没了,还想不通人家为何发脾气?”

“什么儿子?”屠夫猛地抬头,一脸震惊地大叫道:“你刚刚说什么儿子!?”

“你的儿子,被你那几棍子给打没了!你媳妇现在还在人家里养着身子呢!”王昌欣恨铁不成钢,怒声道:“你居然连自家媳妇有身孕都不知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李憨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扒着王昌欣的袖子惊问:“是我媳妇跟你说的?几时有的?她为啥没跟我说!?”

“她又不是我媳妇,我怎么知道几时有的!”王昌欣嫌弃地推开他,甩甩衣袖,“不管怎么说,你这事干得太不地道,我是看不下去了。你现在说,要休妻还是和离?”

“不休,也不离!”屠夫哇的一声跌坐在地,扯着嗓子痛哭:“五年都没动静,我怎知道突然就有了!丽春啊,我只要我的丽春啊!”

“哭死也没用了。”王昌欣讽刺地撇撇嘴,“有平日里的因,才结出而今的果。你啊,等着上族会,听公判吧!”

说完便不管痛声哭号的屠夫,闷头回家,关上了大门。

这么一闹腾,天也快黑了。王昌欣早早吃了晚饭,回屋给待产的媳妇作陪。

李家这没人要的大姐名叫李艳秋。名里有个艳字,长得却是平常的样貌,比王昌欣那秀气的面相逊色不少。但不知是否入赘的丈夫总要矮人一头的缘故,王昌欣在她面前就像个没脾气的好好先生,无论自家媳妇撒多大的泼,都能乐乐呵呵地圆回去。久而久之,李艳秋气性未见减,反而愈发泼辣蛮横起来。

也是这王昌欣,真将人宠得无法无天,全村也只有他自己应付自如,其他人见了,甭管男女老幼,都得忍着口气做个小——没办法,实在是争强不过。

李艳秋自从怀了身孕,脾气更加古怪无常了。动不动没来由的发火,连她自己有时也觉得过分,生生地给忍了。可这一忍,各种孕时反应就出来了,吃不下饭,恶心难受,腰疼腿酸,总之是各种不顺心。

无奈之下,王昌欣便天天不离家门,整日在身边细心伺候着,终是把人给养胖了不少,连肚子也比寻常妇人家大了许多。

要不是屠夫上门来找,王昌欣可真就足不出户地直直陪到产期了。

“听说你要开族会?”李艳秋撑着肚子倚在床上,担忧地问。

王昌欣脱鞋的动作一停,小声骂道:“这个黑老憨,别的不行,嗓门真够大的。”

李艳秋沉下脸色,埋怨道:“你也是,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爹走后,你一个年轻当家,根本镇不住村里那些老家伙。别到时候正事没搞好,还闹得一身腥。”

“你当我想管?”王昌欣叹口气,除了外褂搂着人躺下:“还不是看她一个女人家太可怜。被自家男人打得人不人鬼不鬼,未出世孩子也送了命,苦啊。”

“反正我也劝不住你,”李艳秋无奈地拍拍他的手:“早点了结,产婆子说我过完这几天就要生,你要临了人不在,可别怪我跟你急。”

“哪儿能呢!”王昌欣嬉皮笑脸地搂着人哄:“天大地大,还是媳妇最大。我可卯着劲儿跟咱们乖儿子见面呢!”

李艳秋笑着拧他的脸:“你呀,也就一张嘴甜。”

夫妻两说笑着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