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佚早看出她的不对,几乎同时矮身,将人抄进了怀里。
“罗大夫怎么了……”王昌欣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查看她的情况,却被秦佚长臂一伸,挡了回去。
此刻,素日面容冷峻的男子周身散发出一种可怕的狂躁,漆黑的眼眸中暗涛翻涌,仿佛要掀起腥风血雨。他将人紧紧横抱在怀里,阴沉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一言不发地纵身跃上院墙,如疾风般飞驰而去。
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响起,罗瑛感到自己在被人拖拽着向前跑。
握着她的手纤细,温热,带着极为熟悉的气息。
她茫然地抬头,只能望见女子细瘦的背影,随风舞动的衣袂上有刺眼的红色枫叶,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瑛儿。”
女子唤她,声音空灵,浸透着浓重的悲伤。
“瑛儿,娘带你去见爹爹最后一面。”
爹?
爹不是进宫诊病了么?
喧哗的街市上人声鼎沸,女子带着她从人群中穿过,一道道黑影飞速地掠去,遮天蔽日一般。罗瑛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头顶露出了一线昏黄的天空。
那一线昏黄随着人群的流动越来越宽,越来越亮,最后终于猛地开阔,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旷的方形场地。与喧嚷的街道相对,场地显得分外寂静。一行看不清的人影坐在案桌前,头戴官帽,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当中有人起身,用一种严肃而刻薄的嗓音朗声道:
“游医罗济,号称世外名医之徒,却素以偏方诡道诓骗百姓,空负民间盛名。诏至宫中行医,因用药不当,致昭王殁,朕心痛极。此恶逆之罪,实不可轻饶,特命押入死牢,午时问斩。其家眷无论长幼,一律充为官奴,发配绥远……”
罗济……爹爹……
罗瑛慌张地望去,看到向来温柔的父亲此刻披着满身的枷锁,被肥壮的刽子手按倒在地。
他长发散乱,身上的囚衣沾满灰尘,费力地抬头,冲这个方向望过来。
瑛儿……不要看……
他的口型这么说。
木质的令牌撞击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刽子手抽出弯刀,往空中喷了口冷酒,一时间漫天水珠折射出混浊的暗虹,雪白的刀身闪起白亮的光刃。
耳旁似有风声呼啸而过,下一瞬,视线便染上了一片通红。
“不!!!”罗瑛惊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油灯映照下的昏暗屋顶,身旁有人急切地呼喊:“大夫、大夫!——罗瑛!”
罗瑛神思惶然,被噩梦吓出了满身的冷汗,直到这时视野才逐渐清晰。赵丽春惊慌的脸出现在眼前,焦急地对她喊:“罗大夫!”
“丽春……”罗瑛太阳穴阵阵跳动,脑中一片生疼。她捂着额头,虚弱地问:“我已经回来了?”
“秦佚带你回来的,”赵丽春见她完全苏醒,终于把提起的心脏安放回去,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你刚刚一直说梦话,怎么叫都叫不醒,都把我吓死了。”
罗瑛恍惚地抬头,迷茫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赵丽春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从回来到现在,不过一刻钟。”
“是么……”她还以为昏睡了很久。
“你要再不醒,村长家可就倒霉了。”赵丽春叹口气,无奈地笑道:“你是没见小哥的脸色,看得人心里发毛,我真怕他一时忍不住,直接拿了艳秋嫂子跟你赔罪!”
“秦佚呢?”经她一说,罗瑛这才发现屋里没有男人的影子,心里不由得一紧。
不会真找人算账了吧……按他的性子还真可能做得出……
“我得去找他才行,”罗瑛掀起被子下床,那家伙要惹了事,她可就难办了。
“别、别,”赵丽春急忙按住她,“秦小哥是替你取药箱去了,怕你醒了惦记。”
她话音刚落,秦佚就一阵风似地从门外冲了进来。他一手拎着药箱,望向罗瑛的双眼充满震惊和恐慌。
“你回来了,”罗瑛强打起精神,冲他笑道:“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没……”
她话未说完,秦佚便疾走几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高大的男人气息凌乱,喉中发出类似呜咽的低鸣,仿佛差点失去伴侣的郊狼。
“怎么怕成这样?”罗瑛心疼地厉害,抚着他的头发柔声安慰:“我没事了,真的。”
秦佚将脸深深埋进她脖颈中,感受到脉搏平稳的跳动,惊恐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真的怕了。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会消无声息地离开。母亲死后,这种认知让他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躲藏过,逃避过,事到如今,他已然陷了进去。
难道上天又要让他再一次经历那种痛苦么?
秦佚的肩膀微微颤抖,长臂猛然收紧。
不。
他死也不要。
“喂,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你勒死哦……”罗瑛脸颊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扯住头发将人拽开。
“秦、秦佚!”她捧着男人的脸,四目相对,神色不由得羞窘起来,“我真的没事了,你先放开……”
秦佚担心地蹙着眉,依旧半搂着她,大手贴上密布细汗的额头,想再次确定是不是真的无恙了。
罗瑛不好挣脱,余光瞄见赵丽春意料之中的揶揄表情,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从头到脚都红透了。
嗯?发烧?秦佚不安地凑过来,想贴上额头试试温度。却被罗瑛双手推住下巴,硬生生支开了距离。
“好了好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罗瑛羞恼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不由分说将人完全推出危险范围,小心脏才堪堪恢复了跳动。
太近了吧太近了吧!当初吵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究竟是谁啊!
“医者不自医么,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赵丽春捂着嘴笑,典型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罗瑛抿抿唇,红着脸瞪了她一眼,罕见地在口舌上落了下风。
秦佚见她恢复精神,终于松口气,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神情。他将人强硬地按回床上,盖好棉被,拎起药箱放归了原位。
“今晚不能就这么睡了,万一那边又出问题,村长过来……”罗瑛理直气壮地开口,却在男人严厉的目光中越说声音越小,最终撇撇嘴,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
干嘛,我尽医者本分还要你多事!
小村姑兀自在心里碎碎念,却不知为何没有那个胆子跟男人对峙。
赵丽春无奈地摇摇头,对秦佚道:“不然今晚我睡隔壁?你在此照看她也方便些。”
不必。秦佚摇摇头,用手指了指房顶。
“?”赵丽春看不懂他的意思。
秦佚没有多言,径自出去关上了门。
这天晚上,秦佚久违地坐在房顶上坐了一夜。看着满天星斗如梦如幻地消失,东方天幕由混浊的黑变为靛青的蓝,继而泛起鱼肚似的白。而昨夜留在胸中的疼痛并没有消去。
小村姑睡梦中伤心欲绝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以罗瑛的性子,似这般惊心动魄的医治以后可能还有百次千次。他不知她心底的恐惧,却可以预见她一定会再次为此所伤。而当她深陷沉痛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觉醒的时候,他又要用什么办法,将她从那黑暗的梦魇中呼唤出来呢?
“啊……”秦佚微微张嘴,再一次让声带艰难地颤动,却又被那股锥心刺骨的疼痛折磨地攥紧了喉咙。
该死……
他狠狠咬牙,掩埋在心底的自鄙与哀伤又一次翻涌而出,逼得他弯下腰去,痛苦地按住前胸。
我要说!
让我说!!
“你的喉疾,我说不定可以治好。”
秦佚猛地想起最初相遇时,少女严肃又认真的眉眼。那试探的话语,满含着真诚与自信,让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希望,却因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失败,不敢再轻易地去相信任何人。
但,如果是她的话……
火红的旭日从山尖缓缓升起,万丈光芒透过晨雾,在阴郁的男人身上洒下一片朦胧的金辉。
啊,他早该明白,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应该毫不畏惧地尝试下去。那是小村姑发自内心的希望,也是他能继续守护她走下去的前提。
这一次,他不会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