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东西市里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江安县城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唯有西市末端的奉德堂还透出隐隐微光。
罗瑛将刘雪兰头顶的银针一一拔出,示意秦佚将刚熬好的药端过来,掰开她的嘴小心灌了下去。
药汁以温中祛寒的大补之方熬炖,入口微烫,辛涩却十分驱寒。一碗药下去后,刘雪兰被逼出了一身的热汗,脸色也较之前红润许多。
罗瑛给她擦擦嘴角,用手背试探额头的温度,仍有些偏高,却不似方才那么烫人了。
“起效果了,再照此法医治两日,便无大碍。”罗瑛松口气,将人扶着放平后,发现自己也紧张出了一头薄汗。
赵丙申坐在椅子上望她一眼,神情仍有几分复杂。
“真是对不住,给赵哥添了这么大麻烦。”罗瑛由衷抱歉道:“待汗落干净,我便即刻将她转到别处去。”
秦佚正收着药碗,闻言皱起眉头。
“不必了。”赵丙申摇着头,两手撑在膝盖上叹口气:“好不容易把人救活了,再折腾一番,万一故病重萌,岂不前功尽弃?”
他白日里操心费力,熬到这个时候,两眼早就满是血丝,用手搓搓疲惫的面颊,起身道:“就放她在这儿睡吧,我到药工那边挤一挤。”
罗瑛感激地道谢。
赵丙申背着身子摆摆手,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秦佚端着药碗若有所思。
“他是个好大夫。”罗瑛坐在床边,困乏地打个呵欠,浅笑道:“孙老爷子早年收了不少徒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赵哥一个。老两口年纪大,亲生孩子们都不爱学医,一个贩运经商,一个读书致仕,天南海北地闯荡。只有赵哥这个做徒弟的,十年如一日陪伴膝下,尽心尽力孝顺二老。孙老爷子脾气倔,嘴上不说,但心里早已认定了他是自己的继承人,医馆未来的当家者。赵哥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格外看重奉德堂。”
秦佚理解地点点头。
“方才容老夫人明着帮我,其实也是在护着他。”罗瑛怅然地叹口气,仰起脖子看着屋顶:“也怪我性急,一遇上生死大事就慌了手脚,自说自话,将自己的观念强施于人,这才激起了冲突。哎,其实,不管是谁都有难处,旁人置身事外,当不能以偏见论之……之后还是给赵哥道个歉吧。”
秦佚抿抿薄唇,脸上颇有些后悔之意。
罗瑛微勾起嘴角,笑着拽拽他腰间的长刀:“想什么呢?这事怪我,你想护着我又没错。待此事了了,咱们一起去山上挖党参,捡品相最好的给他送来,再不济,你带我骑马,以后每月来奉德堂给他鉴一次药。青山尚在,来日方长,总会有个致歉的办法,你说对不?”
秦佚被这么哄孩子似的温声劝了几句,终于舒展眉目,失笑着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刘雪兰刚刚退烧,为防万一,时刻得有人守在身边。
赵丙申的小屋并不宽敞,平日里常在大堂呆着,屋里家具都是简单朴素的式样,除了一床一椅之外再无可坐之处。
秦佚送药碗回来后,就见小村姑困倦地倚在床柱上,耷拉着脑袋,想睡不能睡的可怜相。
“嗯?你回来了?”罗瑛惊醒过来,眼皮都叠成了三层,站起来揉揉酸痛的侧颈。
“累的话就去椅子上睡会儿……你做什么?”
秦佚在屋中四处寻了一遍,于衣箱边找到一卷藤席,拿了平铺在墙边地上,用抹布拭去灰后,将柜中唯一的一床棉被取出来,叠了两层摊上去。
罗瑛眨眨眼:“要打地铺?可没什么能盖的,不会冷么?”
秦佚脱去黑靴,脚踩着松软的被子靠墙坐下,两手持着薄毯抖开,冲她伸出双臂。
罗瑛瞬间明白过来,难为情地挠挠脸颊:“别、别了吧,我还得看着人呢……再说,天亮前还得回牢里去……”
秦佚作势起身,要强拉她过来,罗瑛忙摆摆手:“好了好了,我投降。”
她附身又探了一次刘雪兰的脉搏,听她呼吸平稳,才放下心,走过去微红着脸颊将鞋脱了。
秦佚眸中带笑,用薄毯把人严实地裹了两圈,双臂一收,拥进怀中坐好。
习武之人体温偏高,加上秦佚胸膛宽阔,手臂结实,罗瑛舒服地半躺下去,呼吸着男人特有的清冽体香,感到十分温暖且有安全感。
“鸡鸣就得起来……”她昏昏沉沉地阖起眼帘,声音越来越小,“……不能让人……发现……”
话到最后,变成了浅浅的呼吸声。
秦佚无奈一笑,低头吻吻她的额角。
小村姑累坏了。
艾灸,配药,施针,加上与意见相左之人起争端——在与疾病斗争的过程中,大夫要付出的,有时比病患还多。更不要提,事\\\/后还要反思自己,安慰他人……
秦佚收紧手臂,眼底溢出浓浓的自责。
说到底,还是他太不成器,才会让这丫头方方面面都得顾念,无论何时都懂事到让人心疼。
如何才能帮她卸下一些肩头的负担呢?
年轻男子怀抱自己的恋人,靠在冰凉的墙面上沉思。窗外秋风乍起,将残月周围的浓云驱散,淡淡的银辉洒进窗棂,在男人英挺的侧脸镀上一层银白。
黑夜更加静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简朴的单人小床上响起一声轻轻的嘤咛,一连沉睡几日的妇人终于摆脱梦魇,于黑暗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是……哪里?
刘雪兰呆呆地望着床顶,怔愣片刻,猛地坐起身。
“莫动。”
一道暗沉沙哑的嗓音幽幽传来,如同月夜中野狼的低哞,让她心中一惊,顿时僵住身体,恐惧地望向墙根处静坐的男人。
月色中,秦佚双眸浸染寒光,如两柄锋芒毕露的短剑,尖锐地刺向惊恐单薄的女子。
“瑛儿,治好了你。”他沙哑道:“明日公堂,不可负她。”
刘雪兰微微一怔,这才看见男子怀中还搂抱一人。
“是……罗姑娘么?”她愣了一会儿,神色渐渐悲怆,低声喃道:“到底把她牵扯进来了……”
秦佚并不接话,只冷冷问道:“常氏,受你之命,因你而死?”
“三姨婆……”刘雪兰双眼湿润,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点了点头。
秦佚沉默片刻,别开视线,低声道:“与李家,恩怨几何,公堂之上,尽可明说。”
刘雪兰诧异地看他。
“有冤诉冤,有仇报仇。”秦佚双臂微收,抱紧了怀中爱人,淡然开口道——
“如若难堪受辱,便当省身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