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问心无愧

直到此时,罗瑛才确认了这案子原来并非要公开审理。

一般来讲,牵扯到人命的案子,都会限定名额,让寻常百姓前来围观,以示县老爷的刚正无私,判案如神,当然也有当众惩治凶手,以儆效尤的意思在里面。

但是这桩案子牵扯到了自家女儿,属于县太爷的家事,为了顾及颜面,自是不能声张。

陈玄林正襟危坐,凌厉的目光自堂上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罗瑛波澜不惊的脸上,微微一怔。

罗瑛:“?”

陈玄林皱着眉头翻看公文,确认良久后,犹疑地开口问道:“你姓罗?”

罗瑛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道:“是……大人有何见教?”

“你……”陈玄林再次仔细端详她的面容,思怵片刻,询问道:“卷宗上写你户口远在秦川杨家堡,为已故楚氏之远亲,因避战乱举家迁移,后双亲俱亡,辗转流落至此……你是何时来到江安县的?”

罗瑛心里咯噔一声,紧抿双唇,觉出一丝危险。

这案子与此并不相干,知县为何在意她的身世?

不待她答,一旁的李敬文殷勤地开口道:“七年前!瑛……她是七年前冬日里,被我祖母带到李家的。”

“放肆!本官未问,休得擅自发言!”陈玄林不满地呵斥一通,冷着脸捋捋胡须,低声沉吟道:“七年前……七年前,可是一场大乱啊……”

他高深莫测地盯着罗瑛,突然发问道:“罗氏,你彼时可是从京中而来?”

罗瑛瞬间瞳孔微缩。

怎么会!怎么会?!

她在京中短短时日,从未见过陈玄林这号人物啊!

况且那时年纪还那么小!!

“大人说的哪里话。”她强自镇定,感到两道如炬的目光紧紧黏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捏紧了拳头道:“那年初我与双亲正在通衢县贩运药材,从未去过京城。”

“荆关府通衢县?”陈玄林眯起眼:“你双亲为何而死?几时死的?你又是何时与楚氏见的面?”

“大人。”罗瑛被逼问的心里发急,破釜沉舟地抬头直视回去,面不改色道:“这些都与此案无干吧?大人若想知道民女底细,自去向秦川府申调公文便是,又何必在公堂之上穷追猛打,弄得像是民女犯下了人命官司一般。”

陈玄林审视地望着她,对峙。

长久的对峙。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罗瑛听到头顶上传来瓦片碰撞的轻响声。

陈玄林不置可否,将卷宗轻轻合上,神色恢复如常:“有罪无罪,还要审了才能定夺。来啊。”

他终于不再追问罗瑛的身家,对候命的衙役吩咐道:“去,将常氏的尸首搬过来。”

常老婆子无儿无女,自仵作查验后,就被一直安置在县衙的停尸间里。两个衙役不情不愿地抬着一张竹担架上来,将尸体放在大堂中间,告辞退下。

停放两日,老人干柴似的身体早已僵硬,加上于树上自缢,整张脸枯皱泛青,嘴巴大张眼眶突起,死相十分难堪。

刘雪兰神思恍惚地站在被告席上,看到尸首的刹那,终于情绪崩溃地痛哭出声,软着膝盖跪扑了上去。

“三姨婆!我对不住你啊三姨婆!”

妇人哭声凄厉,满面尽是道不完的自责与悲伤,看的在场众人都不住心酸。

“啪!”陈玄林惊堂木重重一拍,冷道:“公堂之上,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本官拉开!”

李敬文胆战心惊,站得离尸体远远的,哆哆嗦嗦递上状纸。

陈玄林拿过后,看也不看地放在一边,只喝问堂下的刘雪兰道:“刘氏,李举人状告你为争夫家财产,暗地里勒令烧火婆子常氏换补药为毒药,陷害他妻陈氏滑胎失子,你可认罪?”

刘雪兰抹抹眼泪。将头重重磕下,哽咽道:“大人,犯妇认命人换药之实,却不认争夺家产之念。”

“已然害了人,还敢狡辩!?”陈玄林怒指道:“本官问你,那致人堕子之药,到底何人所配?与你是否为同犯?!”

刘雪兰道:“那药为罗姑娘所配,原不是什么毒药,乃滋阴补肾,健脾养胃之促孕之方,这点孙老可为我明证。”

陈玄林冷笑:“孙大夫的证词,与店里伙计所说并不相同,你让本官信哪个?”

孙荫麟昂首阔步,上前一步道:“老夫那日详实看了,那确是滋阴补药。不过却非大夫人彼时体质所能服,故出言相劝,却不料被这没脑子的东西听了个一知半解!”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那奄奄一息的年轻伙计,怒声道:“不成教化的混账,拿着只言片语便充作证词,我说‘害人的方子’便指毒药了?整日诸事不专,只顾断章取义,信口雌黄!若要都似你这般,我医馆早就该关门歇业!省得你错把那良方抓成毒药,拿去害死许多人!”

伙计被骂了整整一晚上,这会儿脸都绿了,慌忙跪下磕头道:“官老爷,小的眼瞎耳背,日前所说都做不得真啊!”

陈玄林拍案怒道:“荒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证词已入案,由得你说改便改?!来啊,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伙计哭着哀叫:“大人饶命!小的不是有意,不是有意啊!大人——师父——”

叫喊间,被两个衙役不由分说拖拽了下去。

孙荫麟看得不忍,正待要求情,却见罗瑛上前道:“大人既一心要拿我的罪,何必迁怒无辜?”

陈玄林冷笑道:“本官只想要个真相罢了,怎容他一再出尔反尔?”

“真相便是民女无罪。”罗瑛脸上丝毫不惧,与之正面交锋道:“已有孙、舒两位大夫作了明证,大人依旧不信,究竟要让民女如何证得清白?”

刘雪兰膝行向前,怆然下拜道:“大人明鉴,此事实与罗姑娘无干,千般罪责皆在犯妇一人身上!”

“对啊!”李敬文被外面伙计挨板子的痛呼吓到脸色发白,忙躬身颤颤巍巍劝解道:“岳……陈、陈大人,小生状上并未诉告罗瑛之辞,大人又何必紧拿不放?还是快快将大嫂判个刑,我好回去回禀——”

“混账!!!”陈玄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对罗瑛怒指这没出息的女婿,咬牙切齿道:“你在李家为仆时,与主子不干不净,流言蜚语传满巷街!茵茵她自小娇惯,容不得身侧有人,一经入主便将你赶出家门,你岂会不怨?!就算那方子无错,却少不得是你算计好的,要利用刘氏这痴蠢妇人谋害茵茵!”

罗瑛简直不敢相信一县父母竟说出这等荒唐之言,不由大怒道:“你这是空口无凭妄加臆测!企图以公器报私仇!”

“本官若要公报私仇,还会叫你好生生站在此处?!”陈玄礼撩袍下地,绕至案前直指刘雪兰:“刘氏见你之前本为良妇!如何一夕之间有了这等蛇蝎心肠!?你与敬文有恩怨在前,村中风评更是不佳,如何不会使些卑鄙的伎俩害我女儿!?”

罗瑛一颗心沉了下去,冷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若是认定了我是主谋,民女也百口莫辩。只不过,昨日还从两位官差那处听来大人如何明察秋毫,判案如神,竟不想是如此专横做派,倒叫小女刮目相看。果然父母官,父母官,大人为官,也只一心偏向自己女儿罢了。”

陈玄礼被这一言羞辱的满面通红,拧眉怒道:“专逞口舌之利,你果真不是良善女子!”

罗瑛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听了此言只是讥讽一笑,淡淡开口道:“若大人眼中的良善之辈,皆是那忍气吞声,甘受污水的可怜虫,罗瑛真不屑做得!民女苟活至今,也只知为人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