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佚潜在房顶,眼睁睁看着两名衙役将刘雪兰押出屋檐。那妇人万念俱灰,丝毫不反抗争辩,任由二人按着肩膀压伏于长凳之上,细瘦的后背绷成直线,仿佛秋后稻杆,一折就断。
衙役相视一眼,只觉得手中的长板都比妇人的身子都宽,别说痛打,只消一下,估计这人就得呜呼哉哉,命丧黄泉。
高个子衙役偷摸着往大堂里望了一望,使眼色道:“还吵着呢。”
低些的紧张地握着木柄,慌道:“咋、咋办?还打么?”
“再看看情况。”
高个子示意他稍安勿躁,挺腰扬手摆足了架势,却久久不往下落。
秦佚紧抿薄唇,踮起脚跟,在屋顶蓄力待发,随时准备俯冲救人。
谁知不多时,里间争执便戛然而止,静了片刻后,传出一声惊堂木的亮响。
两名衙役松了口气,赶忙将刘雪兰从长凳上拉起来,完好无缺地押回堂中。
还要审么?
秦佚抬头,看到已经日上中天,到了正午之时,不由得心底发沉。县官的偏颇显而易见,似这架势,小村姑的冤屈无法尽洗,还要在狱中再待一晚不成?
堂中传令一下,立刻有皂衣小吏出衙带人。
秦佚起身远眺,看他风风火火出了大门,还未转弯,便与飞跑而来的另一小卒撞了个满怀。那小卒身着白布里衬,外披轻薄胄甲,看上去像是个城门护卫。二人凑在一起说了不到两句,小吏立即面露惶急之色,拔腿掉头跑回了衙门。而那城卫却似喜上眉梢,脚下一转,不忙往城门处赴职,反倒向着闹市奔走而去。
秦佚心中一动,觉出有异,足下轻点,从青瓦上一跃而起,冲那道人影急急追去。
堂中,刘雪兰跪坐于地,眼圈通红,直勾勾地看着常氏尸首,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
罗瑛不安地凝视她发白的侧脸。
离开李家不满期年,陈茵茵进门时的光景,她还依稀记得。不同于大房冲喜似的仓促慌张,那日婚礼举办得前所未有的喜庆热闹。门口车马喧嚷,院内彩绸华灯,前来贺喜的亲眷家属多得直把那门槛踏碎。也是那一日后,刘雪兰突然病魔缠身,不出几月,便内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她彼时不善言察,只道妇人因夫君忙于生意,受了冷落,才情绪厌厌,病害相思。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么一层隐秘的缘由……
罗瑛心中长叹,靠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心,只觉得刺骨冰凉,不禁皱眉道:“不能在地上长跪了,你会受不住。”
她伸指探上妇人脉搏,果然愈加虚弱。
刘雪兰憔悴地摇头,眸中悔恨交加,低声道:“姑娘好意,雪兰感激不尽。但三姨婆遗骨在侧,我自知罪孽深重,怎能不跪?况此案过后,生死不知,现下这片刻光景,姑娘就让我好生赎罪吧。”
“……”罗瑛心中一酸,再不言语。
斯人已逝,悔过晚矣,她只能忍着满腔悲痛,独自与昔日的仇敌对峙公堂。
破釜沉舟,妄论生死。
堂外脚步声阵阵,领命而去的小吏须臾功夫便折返回来,空手执令,身后无人,只急出满头大汗。
陈玄林皱眉道:“何故惊慌?叫你带的人呢?”
小吏环顾左右没法开口,匆匆从侧面溜上堂去,附耳向他嘀咕一通。
陈玄林脸上一僵,抑声低问:“人现何在?”
小吏忙道:“现已被李家大爷请到东市醉仙居去了。”
陈玄林乍听见李宗耀,神色顿时有几分不自然,头疼地摆手让他退下,一手攥着惊堂木沉思片刻,开口道:“此案疑点甚多,待本官整合证词,梳理卷宗,择日再审。”
堂下众人皆惊异。
罗瑛以为他要私下串词,存心拖延,正待开口质问,便听那案台上亮响一声,惊堂木已重重落下。
“孙荫麟查无罪证,准予释放,其余人等依前关押,不容有误。”陈玄林警告地瞪视罗瑛一眼,高声道:“退堂。”
县官退场,书令忙不迭地收拾笔墨案纸,拉过神思恍惚的李敬文一同退到后堂去。
两个时辰,白忙活一场。
衙役们神色恹恹地押着两名女犯回牢,先前搬运尸首的小吏苦着脸,又一前一后地将常氏送回停尸房中。
经过二人身侧的时候,刘雪兰忍不住哭着去追,被衙役扯住胳膊拽到一旁。
“老实点吧,真不够麻烦的。”高个子衙役一脸不耐地呵斥道:“自己造的孽,这时候倒想起装好人了。”
“胡说什么!”罗瑛忙上前将人护在身后,拧眉道:“她在堂上的话你也听到了,何必出口无情?”
高个子没意思地撇撇嘴:“没凭没证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哎呀,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另一名衙役坏笑着凑过来插话道:“没见老爷着急忙慌地拉着女婿走了么?家丑不可外扬,你还真当老爷会让宝贝闺女背上污名,来这大堂认罪伏诛?”
“没错没错!定要私下了结,再到此扯几句瞎皮,这事也就揭过了!”
“只苦了那李二少,被如此好的大哥压着,可要到哪里消解冤愤哦!”
“你没看他方才哭的!”
几个公差锁了牢门,边走边打趣调笑,丝毫没把女犯们放在心上。
罗瑛脸色越发难看,刚要发火,却被刘雪兰轻声叫住。
“姑娘,算了吧。”妇人双目空洞,惨淡一笑道:“我心知是这么个结果,能说出来已是万幸,至少还有这几个人嚼嚼舌根,给他们传些不好的名声。”
“你受的委屈就不提了?”罗瑛蹙眉急道:“别放弃太早,咱们再找找证据,定能将那二人做的丑事公诸于众,让他们付出代价!”
刘雪兰靠着铁栏蜷缩在地,苦笑道:“你我身陷囹圄,县令又存心偏袒帮护,要找证据谈何容易?”
“那也比枯等着被他们倒打一耙来得强。”罗瑛抓着铁栏,尽可能地靠近她,劝道:“你若信,可将这几日在李家发生的事,详细讲与我听。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一时顾及不到的要处,旁人说不定能找得出来。”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金属撞击之声。
秦佚斩断铜锁,推门进来,将长刀收入鞘中,手里提着两包荷叶香鸡饭。
罗瑛吓了一跳,忙往外看了一眼,惊问:“你怎么这时来了?门吏们呢?”
秦佚指指膳馆方向,将饭食递给她二人,又从腰间取下装菊酒的竹筒。
罗瑛目瞪口呆地看他从容地取下筒盖,分出刚好的两杯,一一放在铁栏前。那酒水色泽清亮,温热飘香,上面还浮着几片细长的菊花瓣,似是大酒楼里售卖的上好物件。
“哪里买来的?”
罗瑛端起抿了一口,醇香四溢,透着菊花特有的清幽,回味隽永,确非凡品。
秦佚折起稻草杆,在地上写:醉仙居。
他转头看向刘雪兰,黑眸闪出深沉的光,嘶声慢道:“贼人,破绽已出,汝,当图后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