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好以整暇地倚着铁栏。
自从听了秦佚打探回来的消息后,她就在心里计算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琼玉酿,醉香坊,陈玄林父女和李家之间,都因一个人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甚至这起案子的发生与转折,也与他到来的时机不谋而合。
京官。
罗瑛目光如炬,迅速从三人形貌各异的脸上扫过,很快定格在那张不温不火,老成儒雅的面容上。
李宗耀煞费苦心寻找琼玉酿,就是要讨好此人,以获巨利;陈玄林审案途中急命退堂,也是为了赶去拜会此人,周全礼数;再加上秦佚所说,他的随身小侍乃深不可测的高手——此人必定出身不凡,官居高位!并且很有可能是曾天字第二楼的常客,与她娘亲相识!
“果然不出所料,里面的也给砍了。”杨天水笑着踢踢散落一地的碎锁和铁链,扭头向县令道:“陈大人,可有溜跑的人犯?”
陈玄林惊骇地看看地面,又看看一脸坦然的罗瑛,颤声道:“究、究竟是谁助尔等逃狱!你的同犯究竟是谁?!”
罗瑛两手一摊,十分无辜:“冤枉,我人在牢中,何来逃狱之说?”
陈玄林又惊又怒,气得连连跺脚,大叫道:“来人!牢房吏!巡捕!门班!!”
“大人!”门外牢房吏两眼汪汪地滚进来,跪下认命道:“是小的失察,放走了囚犯,小的有罪,小的——嗝!”
他哭到一半,忽见罗瑛竟老老实实地坐在牢中,望着这边精神抖擞地看热闹,不由得急急哽住话头,瞠目结舌:“没、没走?”
“差人大哥说哪里话,”罗瑛握着铁栏,笑意盈盈道:“清白未证,民女怎敢到别处去?”
“你还敢说清白!?”上峰眼前出了此事,陈玄林真是把面子都丢尽了,此刻直气得整张方正的脸都泛出紫红,哆嗦右手指着罗瑛:“你、你最好快将同犯从实招来!否则休怪本县令大刑伺候!”
“未曾犯法,何来从犯?”罗瑛面不改色与他对视:“倒是大人,准备何时传唤疑犯,升堂再审?”
“哪里还有疑犯!”陈玄林目光一沉,咬牙警告道:“此案涉事者皆在此处!你蛊惑良妇害人在先,又勾结同伙密谋窜逃,如今眼见事败,便在此信口开河构陷他人?毒妇!若真要叫你得逞,我大夏天理何在!?”
“胡说八道!!”罗瑛愤然起身,拍栏大斥道:“你不过是心怀私念,想庇护自家亲眷罢了!身为地方县令,竟枉顾法度携女赴任,与当地大户结为姻亲!如今亲家涉案,你便不听明证,在堂上偏颇己见,歪理诬人!如此为官,你倒告诉我天理何在?!”
两人面红耳赤地吵了一通,各持道理,彼此都不肯相让。尤其罗瑛,穿戴皆为农家女子,却隔着铁栏站得刚韧笔直,不卑不亢,一副丝毫不惧权贵的架势,真叫旁人看得连连咂舌。
杨天水听了半晌,仍是满脑子雾水,悄悄挪到宋清觉身边问:“他们说的什么事?”
“一桩人命案子吧。”宋清觉捋着胡须,“陈玄林早年爱女如宝,坚持要携眷赴任,现下吃到苦头了。”
“这么说,是姓陈的不对?”杨天水抱着手臂,理解地点头道:“怪不得那女子如此烈性,原是不愿受他冤屈啊。”
“未知前因后果,对错不好妄加论断。”宋清觉微微眯起双眼:“但这女子如此力争,可不是为了吵出个高低。”
杨天水纳闷扭头:“啊?那她为何?”
宋清觉捻着胡须一笑,一脸玩味道:“她是为了,吵给我看。”
“总之,此事涉及家事,由你来断,便是不公!”罗瑛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京官的神色,见他目露深意,便知事已成八九,遂压上最后一把薪柴:“我要上讼府衙,请知府大人令派他县县令审理此案,以彰公堂之正,律法之明!”
短短八字,掷地有声,说得陈玄林一时无话。
宋清觉轻轻一笑,明白自己该出场了。
“姑娘莫慌。”他慢慢悠悠地走上去,抄手行礼道:“且听某一言。”
罗瑛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好似方才从未偷看过一般,回礼问道:“你是何人?”
宋清觉直起身子与她对视,刹那间,一个脑中存放了十几年的身影与眼前的女子完全重合了起来——乌发素衣,玉肌朱唇,尤其那双灵气无双的眉眼,一动一静,都如同转世再现。
他猛地一怔,脱口而出:“真像啊……”
罗瑛霎时心如鼓擂,皱起眉道:“你说什么?”
宋清觉很快从回忆中走出来,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只是姑娘面容,酷似一位已逝的旧友,近看时不禁心生慨叹罢了。”
罗瑛紧张地攥起五指,面上依旧淡淡道:“小女不过一介村妇,大人想必是看走眼了。”
“哦,大千世界,亿万众生,有一两个容貌相似者也在情理之中,是宋某唐突姑娘了。”宋清觉倒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笑容谦和道:“适才姑娘所言,似是对陈大人断案颇有微词。宋某不才,好歹与昌平兄同朝为官,自请居中做个调停。”
陈玄林脸色铁青,在一边急道:“大人无需与她多费口舌!此妇——”
“唉,昌平兄此言差矣。”宋清觉不赞同地打断道:“民有冤屈,不能不伸,姑娘无错。昌平兄为官多年,清正廉洁之品节朝野共睹,料也不愿无故被子民诟病。”
陈玄林没有办法,只得退后道:“但听大人做主。”
宋清觉这才继续对罗瑛道:“方才听你二人各执一词,都有道理,谁对谁错,却委实难辨。某观姑娘性情中人,定不会口吐虚言,昌平兄与某相交多年,待人之诚更是天地可鉴。如此,以某所见,二位之所以互相指罪,争论不休,定是都身处其间,被一叶障目所致。”
罗瑛沉思片刻,十分同意地点点头。
宋清觉笑道:“如若姑娘信得过,下次开审,宋某可于堂上听证。若是陈大人断案不公,某绝不会坐视,若是姑娘果真有罪,某也绝不会心软,如此,既可免去姑娘跋涉上讼之苦,也可保大堂明断是非之公。二位,以为如何?”
陈玄林面色阴沉,内心纠结到极点。事到如今,再想隐瞒家丑,是绝对不能够了。再者,宋清觉将姿态摆得如此之低,显然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此时若还拒绝,便真的是欲盖弥彰了。
再三考虑,再三权衡,最终他还是妥协地垂下头道:“如此,便劳烦大人了。”
宋清觉谦虚一笑,看向罗瑛道:“姑娘呢?”
罗瑛在牢中来回转了几个圈,像是在苦苦斟酌着利弊,半晌之后,突然脚步一顿,怀疑地问道:“你二人又是旧友,又是同僚,叫我如何相信你不会帮着他说话?”
陈玄林一瞬间简直暴跳而起,破口大叫道:”你——!”
“昌平兄算了算了。”宋清觉哭笑不得地安抚两句,转头对罗瑛道:“即便上讼府衙,所派官员亦与昌平兄有同袍之情,难道姑娘还想上京告御状不成?”
罗瑛撇嘴道:“那倒不是……”
宋清觉想了想道:“其实,就算姑娘告上天去,最后可能还是由某来主审罢了。”
罗瑛眼皮一跳,惊讶道:“你、你究竟是什么官?”
宋清觉笑笑,正待开口,便被一边百无聊赖的杨天水抢了过去:“户部尚书兼刑部左侍郎。”
他靠着墙搔搔脑袋,嘟嘟囔囔地补上一句:“还有爱打小报告的贼臭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