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花笑宽衣解带,懒得把小褂脱下,背过身来,给花归处看。小褂上果然血迹斑斑,与朱砂摹出的图,混在一处,看不真切。花归扳住寒花笑肩头,调整角度,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没有效果,秋浩风却一阵旋风般扑将进来,嘴里喊着:“有人找来。”在门口猛地站住,一脸好奇地看着双手撑在桌上衣不蔽体的寒花笑和他背后双手扳着他肩头的花归处。
寒花笑当局者迷,丝毫没有觉得这样站位有什么问题:“谁?找谁?”
秋浩风却不答,反问:“你们这在干什么?又是说悄悄话么?”
寒花笑这才发现有点不太雅像,哭笑不得地穿回衣服,收好桌上的残图:“我在给他看画。”
秋浩风满脸怀疑:“看画,你脱衣服做什么来?”
寒花笑待要说话,脚步声响,大祚荣悦耳的男低音先传进来:“花兄,辽东大祚荣求见。”不待回答,雄躯已昂然而入,似乎早知道寒花笑在此,照面后一笑,“巧来,寒兄弟亦在。”
花寒二人分别与大祚荣见礼,寒花笑转向秋浩风:“你先出去。”
秋浩风一摇头:“不,你们这许多人光叫我出去,凭什么来?”
大祚荣:“无妨,小孩子爱听便让他听着,我亦没什么私密话要说,久仰花兄大名,来冀州好几日今天才抽得一点空闲前来拜会,恕罪。”
秋浩风仰着脖子:“你久仰不久仰我,我们亦交个朋友?”
大祚荣:“好说,就交你这个小朋友,你叫?”
秋浩风:“秋浩风。我们拉个勾来。”
大祚荣真就伸手与他拉一个勾,说:“对了,我的马还没喂,秋浩风你爱不爱喂马?”
秋浩风眼睛顿时放光:“一般般,不过我讲义气,就去给你喂来,”转身欲去,又停住,问,“喂完我可不可以骑它几圈?”
大祚荣说:“好说,喜欢的话过两天我送你一匹。”
秋浩风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又进来,从窗口翻出去,眨眼跑远。
花归处向寒花笑:“哪来这么一小活宝,你儿子?”
寒花笑赶紧解释:“不好乱说,我连妻室都没有,哪来儿子?”礼貌地打算回避,向花归处,“大先生怕是找你有些贵干,我不打扰了。”
大祚荣赶紧说:“寒兄弟,你别多心,刚才说过没有什么私密话,只是嫌小朋友闹才把他支开去。”
花归处对大祚荣早有耳闻,却从无交道,猜不透他此来目的:“大先生就直说吧,有何见教?”
大祚荣的笑容别有一种令人心折的亲力:“见教不敢当,花兄身处逆境,毫不气馁畏缩,毅然挑战左飞扬的壮举我敬佩得很,早就想来拜识,被俗务缠身拖到现在真是惭愧。”见花归处完全没有客套意思,只是一副静听下文的神情,不再废话,“唔,坊间盛传,骆务整将南犯冀州,指日便需兵临城下,花兄该有所耳闻吧?可有何打算?”
花归处“嗤”的一笑:“大先生问错人了,我一介匹夫能有甚么想法?如何保卫冀州抗击外侮是陆宝积和安龙飞的事情。”
大祚荣:“契丹人若来,冀州怕是要天翻地覆,三月初一花兄与左飞扬的角斗怕就未必能如期举行,”转向寒花笑,“还有寒兄弟与泉盖峙的那一场。”
寒花笑:“能够不打最好呢,”渐渐可以断定大祚荣此行目的主要是侦察,他到底想在花归处或自己身上了解什么?沉住气,“大先生与方平和亦打不成吧?只不知乞四比羽和执失古利那一战会怎样。”
大祚荣目光微妙地闪烁,并不回答问题,回向花归处:“我有点内幕消息,花兄需心中有数,传言不过是传言,就我所知,骆务整怕未必能够南来,”顿挫,“三个月前默啜抄袭松漠府花兄有听说过么?”
这个消息坊间早有传闻,主流看法普遍认为不实,多怀疑是默啜可汗谎报军情,想到女帝那里骗些好处。花归处的确听到这则传闻:“信都城怕没人不知道,不过,默啜肯定是自吹自擂,契丹人根本没事的样子,孙万荣更是活蹦乱跳,哪里像是老巢给人端掉的样子?”
大祚荣:“花兄有所不知,契丹人的情形比传言中更糟,松漠府的确遭突厥人突袭,族中将领和许多战士的家眷及大量辎重都落在默啜手里,孙万荣主力得到消息立即崩溃,只剩下骆务整与李楷固两部勉强保持完整,孙万荣依靠这两股力量才重新集结起数万人马。骆务整此前曾提醒孙万荣小心防备突厥,孙万荣拒绝采纳,眼下骆务整声望日隆,虽然他小心翼翼,孙万荣却已对他暗生猜忌,怎么可能让他统领万余精兵南下?需知契丹总兵力眼下才不过数万人,且老弱参半,军心不稳。”
花归处见大祚荣说得有板有眼,不像在撒谎,不由将信将疑:“大先生是说骆务整南侵完全是空穴来风,或是契丹人故意散布的谣言?”
大祚荣稍事沉吟,斟词酌句地:“我只是说孙万荣不可能让骆务整统领大队军马在外,至于他的那些心腹将领,多是些有勇无谋之辈,怕亦难当重任。”顿挫,“所以,花兄还是应该认真准备下月初一的角斗。”
素昧平生,花归处自然不肯轻信大祚荣是为提醒他备战而来,但亦无法猜透他真正心意,客套:“多谢大先生提醒,我会时刻准备好。”
大祚荣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言废话,拱手:“和花兄聊天真好,可惜今日还有点俗务未了,暂且告辞,改日再来拜会,与先生畅聊。”转向寒花笑,“寒兄弟,一起回太阳坊么?”
寒花笑:“我和花先生还有几句话说,需晚些回去。”看出大祚荣有话要说,向花归处,“我去送送大先生。”随着大祚荣出来。
来在院中空旷处,大祚荣压低声音:“寒兄弟,方才在里面有些话不好说,你问我和乞四比羽的两场角斗,其实,怎么说呢,我们这两场根本不会打的。”顿挫,“这里面有些复杂,简单说吧,是骆务整派我来冀州,向左飞扬透露某些他需要左飞扬知道的讯息,我们向太阳坊挑战只是摆摆样子,最后总会找个由头取消掉。”苦笑,“我的双亲和族人都被骆务整控制着,我只能听他摆布。”
寒花笑感觉到他态度的真诚,问题是他为何会待自己这般真诚?他对自己似乎有点真诚过度:“谢谢大先生告诉我这些,大先生就这么相信我么?这些话传出去对先生很不利呢。”
大祚荣:“我与寒兄弟一见如故,知道兄弟光明磊落,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心希望交你这个朋友。”
寒花笑:“大先生这么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呢。”话锋倏忽一转,单刀直入,“大先生上回说我是杀手九重天,该是有人向先生透露对吧?”
大祚荣坦然:“我和突厥人一直都有情报交流。”
寒花笑苦笑,叶莽害人匪浅,而劫燕然更有失厚道,似乎要将自己的身份宣扬得无人不知,对组织杀手而言,隐秘是最好的武器之一,他却有一种在阳光下裸奔的感觉,还是举着招牌裸奔:“大先生此来恐怕不止是受人差遣吧?是否亦有心染指十三库?”
大祚荣站住,沉默少顷:“不瞒寒兄弟,高句丽败亡,我族被迫迁移至柳城,让人没收武器,手无寸铁,受尽欺凌,情形每况愈下,到李尽忠做反,契丹人残暴寡恩,待我族人猪狗不如,作战时常常驱使我们用最粗糙的武器为前锋,我们力量单薄,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摆布。”神情郑重得不掺丝毫虚假,“此次南来,我确实有意找寻十三库,若能得到这批武器,其他靺鞨诸部将闻风云集,我们便有能力脱离契丹人控制,能战则战,不能战亦可东归故土,再造家园。”叹一口气,“可惜,十三库的消息被契丹人垄断,我费尽心思依然没有什么头绪。”
武器为凶器,最好不要落在任何人手中,可必须选择的话,被大祚荣得去至少比落入契丹人手中理想一些,寒花笑虽然并不很想与大祚荣合作,但眼下他却很需要各方面的帮助,大祚荣的能量尤其不可忽视:“大先生多少会有些收获吧?我们可以分享呢。”
大祚荣敏捷地体会出“分享”二字的意思,玩味地打量他一下会儿,继续表现诚意:“我相信左飞扬很可能已经拿到十三库图,但出于某种原因暂时无法开库取货,此外,骆务整亦对十三库相当在心,很难说他对十三库究竟知道多少,没准比左飞扬知道得更多。”
寒花笑:“说到骆务整,方才先生说孙万荣不可能让他统领大军在外,可据我所知,三两天前他正率万余精兵驻扎在蓟城附近。”
大祚荣:“寒兄弟的情报怕是不够精确。以目前情形,契丹人派遣一支主力驻扎蓟城有点匪夷所思,如果我是孙万荣,倒大有可能派遣小股疑兵在蓟城附近活动,借以牵制武周军队,让他们摸不清虚实,”顿挫,“骆务整善于虚张声势,如果他真在蓟城,我可以断言,其所部绝不会超过三两千人。”
大祚荣诚实态度不容置疑,寒花笑且听出他还有未竟之言,大约事关军机不便泄露:“大先生意思,契丹人绝无可能南犯冀州?”那还刺杀个屁!
大祚荣并不直接回答:“孙万荣不会放弃十三库,大批精良武器对他的诱,惑太大,契丹人从来不把暗弱的武周放在眼里,他们最担心的是突厥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突厥虽是死灰复燃,实力仍在契丹人之上,更有数百年的积威,契丹人若想扭转被动,得到十三库武器或许是唯一机会。”
寒花笑不解:“打仗最终还是靠人呢,武器真有那么重要?”李尽忠造反,靠着落后的武器以少胜多将武周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从这一点上看,武器远不是决定性因素。
大祚荣:“武器精良不仅能大幅提升契丹人的战斗力,还可以当成一种蛊惑人心的宣传,孙万荣心里早有盘算,一旦得到十三库武器,他将大肆宣扬他们契丹是天授神命的新生代霸主,是神灵授予他们这些精良武器。北方各族想法单纯,拜神敬鬼,这种说法对他们有不可抗拒的蛊惑力,届时,契丹只需在战场上击败突厥一次,便可以彻底扭转局面,真的成为北方新的霸主。”
寒花笑恍然:“这么说孙万荣对十三库志在必得,但不可能派给骆务整万余精兵南侵,顶多两三千人?”
大祚荣:“寒兄弟一点就透,孙万荣精明得很,冀州不需要一万精兵,两三千人足够占领信都,拿下了信都,便可以广征壮丁民夫,一方面将中国腹地搅得一塌糊涂,一方面可以从容将十三库武器运往营州。”
寒花笑怀疑地:“有安龙飞几千卫军,契丹两三千人能占领信都?”
大祚荣:“安龙飞在,骆务整带两三万人来都未必拿得下信都城,他迟迟不动身南下你以为在睡觉么?就是等着安龙飞移防。安龙飞只是暂驻冀州,很快要走的。相信我,很快。”
寒花笑:“大先生可知何阿小已率一部人马潜至信都城外?”
大祚荣点头:“他肯定是冲着十三库来的。”
寒花笑:“听说何阿小不服气骆务整,孙万荣安排他给骆务整当副手是为了制约骆务整?”
大祚荣:“有点这个意思吧?不过骆、何两个骨子里实属同一阵营,都想得到十三库武器好对付突厥人。”稍加解释,“契丹人分成两大阵营,一方以李尽忠、孙万荣为首,主张以武周为首敌,一来周军暗弱可欺,二来中国物产丰富令人垂涎,所以打定重兴唐室的旗号,想要在中国这块肥肉上一快朵颐,女帝耄耋之年,武周日薄西山,等李氏后裔重践帝祚,他们大可摇身一变以中兴功臣身份与大唐和好,依靠掠夺来的大量物资、俘虏再回头与突厥人一较短长,争夺北地霸主;另一方则主张与武周媾和,毕竟突厥人才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南交北战才是生存之道,骆务整与何阿小都是这一方的中坚人物。”顿挫,“事实上,李尽忠在黄獐谷大败武周军后已转而支持第二种主张,他深知女帝欺善怕恶,既被打怕,他只需放低声调,甜言蜜语几句便可以换取和平相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改变策略便一命呜呼。”
秋浩风的欢呼伴随马蹄声传来,寒花笑将一些不太重要问题暂且压下,诚守信用地回报大祚荣:“先生可听说十三库有一张图纸,被裁成八份?”
大祚荣目光再度闪烁:“不瞒寒兄弟,在营州我还曾看到过一张复制的残图,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寒花笑:“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我亦得到七幅残图,恰好少了流失到营州的一张,大先生想不想要?”
大祚荣丝毫没有惊讶,甚至不急着回答:“我一直以为寒兄弟不希望任何人得到那些武器。”
寒花笑微笑,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亦不希望,只是这七幅图我看不太懂,亦有些怀疑它是不是真的。”
大祚荣:“若确定它们是真的,寒兄弟怕早已销毁了它们对吧?”不需要回答,回到正题,“我当然想要,就怕你不给我。”
寒花笑探怀取出六纸十三库残图,递过去:“一个小小条件,请先生帮我复制五十份,散给所有知道十三库的人,可好?”解释,“还有一张改日我会给大先生送去。”
大祚荣接过六纸残图,看亦不看地纳入怀中:“你就不怕我独吞?”
寒花笑:“若确定它们是真的,大先生自会独吞,可大先生恐怕和我一样无法确定呢。”
大祚荣哈哈一笑:“那我可不可以卖钱?穷死了。”
寒花笑:“自便,”想一想,“好主意,卖比送好,我亦穷死了呢。卖贵点,”便宜就没人信了,“大先生记住分红给我。”
大祚荣抬腿向马厩行去:“后悔了,不该告诉你,偷偷卖,现在还要分你一份,失言,失策。”
步入马厩,秋浩风骑着大祚荣的高头大马不过瘾地又跑了两圈才不情愿地在他们跟前停下:“我才骑得一圈。”
寒花笑向大祚荣:“先生能帮忙带他先回太阳坊么?”
大祚荣向秋浩风:“你跟不跟我走?”
秋浩风煞有介事地:“让我想想来,你那里好不好玩?”
大祚荣:“你喜不喜欢看老虎打仗?”
秋浩风:“一般般,想好了,你是我朋友,我们走来。”
大祚荣接过马缰,拍一拍寒花笑的肩头:“要给包容之和不来,搬我那里住去,随时欢迎。”牵马离去。
寒花笑挥手告别,返身回到花归处的房间,花归处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张口便问:“这长时间他都给你说些什么?”
寒花笑简单学说一遍,花归处听到他把残图交给大祚荣,忍不住叫出声来:“你怎能这样?十三库图都敢卖,穷疯了么?你看我值多少钱,搁秤上称称干脆一块卖掉得了!”
寒花笑赶紧示意他小声:“不是为钱呢,”苦恼地摇头,“我老觉得有些不对劲,背后像是有人想操纵我们,却总想不清究竟是谁,这些残图如果是假的散出去无关紧要,如果是真的就有人一定会紧张,紧张了或许就会出错,我们才有机会。”
花归处认真想想,若有所悟:“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才来冀州几天刚知道十三库就弄到七幅残图,左飞扬为十三库来冀州七八年,权倾一方四五年,都没找到十三库有点太说不过去也,你是不是觉得他早就找到十三库,这些残图只是他为着某种目的刻意放下的诱饵?”
寒花笑揉揉太阳穴:“怕不止是左飞扬,没准他背后还有什么人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还比人家晚了几年工夫,要按部就班去做,怕还没弄清状况便横尸街头,只能将水搅浑,来个浑水摸鱼。”
花归处脑子有些用不过来,索性不去深想:“搅混水、摸鱼什么的交给你,我不管了,说要紧的,你信得过这个大祚荣么?”
寒花笑:“人我不是很信,话却相信,他肯定别有用心,可现在很有诚意的样子,你觉得呢?”
花归处:“你说了算,他的话可信,那我们还要不要去杀骆务整?”
寒花笑沉吟有顷:“骆务整来多少人怕都要祸害冀州,此外,有人一直在诱导我去杀他,那么,亦只有先干掉他,我们才能看清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花归处依然缺乏信心:“唉,大祚荣算是带来点好消息,一万多契丹人减少到两三千,我俩平均下来一人只需杀一千多人,省事多了。”
寒花笑鼓励:“不要太悲观呢,或许骆务整会单独南来,何阿小所部就是他的全部人马。”
花归处白眼相向:“说不定骆务整突然发疯,跳进茅坑自尽,乐观吧?”
寒花笑:“不管跳到哪里自尽都好,我们就该保持这样乐观心态,杀不死他亦诅咒死他。”
花归处呻吟:“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谱?”
寒花笑:“有点。”看看窗外,“不早了,我去找下青霄,和他商量下细节。”其实只是想叫青霄叶静再去蓟城,监视骆务整,叶静拒绝直接参与刺杀有他的苦衷,但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你呢?”
花归处伸个懒腰:“睡觉,养好精神,好当你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