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杨双跃躺在地上不住的翻滚,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言轻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脓包觉得痒,渐渐却意识到不对劲儿。
她往后退了一步,站到姚玉儿身侧:“他这是……”
“高温灼烧。”姚玉儿不愧是女主角,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她是不太喜欢杨双跃,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她眼前被烧死终归是与她一贯的做法不符,于是她强忍着恶心上前两步,一手比在杨双跃颈侧道:“闭嘴!别动!”
杨双跃果然霎时安静了下来,也不再乱动了。
姚玉儿却也愣了两秒,然后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沉声道:“死了。”
她说这话时没有多余表情,剩下几人自然也不可能浪费自己的同情心在这个人渣身上,沉默两秒后在穆安的示意下朝室内走去。
杨双跃的小儿子比他还要早断气,林夭上前查看了一番尸体,果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和杨双跃身上一样的脓疮。
那脓疮看起来十足恐怖,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脓疮底下其实是皮肤接触高温被烫出的水泡……林夭抬手把杨家小儿子至死没能闭上的眼盖住,轻描淡写的下了结论:“被火烧死的。”
尸体蜷成小小的一团,跟他们先前挖出的那些焦尸形状完全一样。
但周围明明没有明火。
姚玉儿因为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皮肤被烧过的炭香味儿感到恶心,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重新退回室外,含糊不清道:“冤魂索命?”
不怪她这么想,从这里居民的所作所为来看,会被枉死之人索命一点都不奇怪!
沈钺却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就被一道声音抢了先:“不是,是下毒……或者下咒?”
许言轻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更准确,只是将视线从两具新尸身上挪开,轻声道:“水有问题。”
一行人又折回去找那个女孩儿。
一路上到处都是翻滚的人影和惨叫,沉汕居民数量本就不多,这会儿几乎称得上倾巢而出,躺在地上被裹了一身泥,倒又点像被烧得焦黑了。
有居民见他们无事,于是连滚带爬的凑过来求他们救命,但往往不等几人有动作来求救的人便已经因为忍到极限断了气,他们一路向前,不似走在人间,倒像行往地狱。
那小女孩儿看上去倒是一点事没有,仍旧蹲在门口玩泥巴,看见许言轻后更是在脸上扬起一抹笑,似是想跟她打招呼,余光扫见她身后的人,又默默闭上了嘴。
许言轻简单跟他们解释了一下,三个男人便停在原地没有动静,只有姚玉儿她俩在女孩儿一左一右蹲了下来。
女孩儿看见她们很开心,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
手心上躺着两个泥娃娃,小孩儿手工一般,做得有点丑,勉强只能看出是两个女娃……许言轻和姚玉儿对视一眼,问:“送给我们的?”
“嗯。”女孩儿笑了,见她俩把泥娃娃接过去才说:“我本来是想捏我娘亲的,但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所以就捏了你们出来……像吗?”
其实一点都不像,但许言轻还是点了点头,说像。
“像就好。”女孩儿复又把头低下去:“我娘亲跟神仙哥哥走得那天,也说我捏得像。”
她娘已经成了焦尸,即使有驱尸蛊可以恢复正常形态也变不出原来的脸,只能捏个神仙哥哥送给她。
“你娘……有没有说过她要帮神仙哥哥什么?”
许言轻垂头看了眼手里的泥娃娃,问得有些艰难。
“没有。”女孩儿摇摇头,两秒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向许言轻道:“但神仙哥哥说你会帮我的。”
她之前也和许言轻说过这话,当时许言轻问她需要自己帮她什么,她说不知道,现在她依然不知道,许言轻却隐隐约约有些眉目了:“你想不想跟我们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跟你走?”小女孩儿似是惊讶,说话时声音都忍不住响亮许多,然后似是受到惊吓一般,连连摇头:“我不能跟你走,我得留下来看家。”
“可是……”许言轻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镇里的人过了今天就会死得一干二净,而她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
她咬着下唇试图组织语言,可惜还没想好该怎么措辞就见对面的姚玉儿脸色先是一变,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她愣了两秒,顺着姚玉儿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倏地放大。
女孩儿因为惊讶歪头而露出的小半截颈部皮肤上,到处都是黑灰色的尸斑。
此前因为天冷,她裹得严实,许言轻竟然半点没发现!她目光震惊的又挪到女孩儿脸上,见她满脸天真的问自己:“姐姐,你知道神仙哥哥想让你帮我什么忙吗?”
……知道了。
许言轻咽了口唾沫,张着嘴半晌,却是连一个音都没吐出来,偏偏那女孩儿仍在用一种天真而信任的目光看向自己,没心没肺的追问:“你会帮我吗?”
……
虽然沉汕的居民强行给自己的禽/兽行为冠上了家国大义,但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此举是不为天道所容的,因而就像下水道的老鼠,他们把自己肮脏的身躯和腐臭的味道藏起来,不敢见光,胆战心惊的同时又窃喜着自己的恶行逃过了昭彰天理,直到有一天,这里的男人发现前一天被埋进土里的、被他亲手杀死的妻子的尸体,第二天总会出现在自家门口。
最初他们以为是有人故意恶作剧,连续守了几次夜都没发现罪魁祸首后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于是在亭长杨双跃的带领下,他们开始改土葬为火化,挫骨扬灰。
一开始确实有效果,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连火化也开始出问题了——无论他们用多大的火、烧几天几夜,火焰熄灭后留在原地永远是一句蜷成一团的焦尸——焦尸就躺在那里,像是在嘲讽他们多行不义,又像是最恶毒的诅咒。
好在虽然无法彻底烧成灰,这些被烧焦的尸体也不会在夜里再从地底爬出来,于是杨双跃领着大家又开了一次会,决定暂时先这样下去。
徐京墨跟面具男抵达沉汕的时候,这些人刚好开完会从杨双跃家鱼贯而出。
徐京墨蹲在房顶看了好大一通热闹,兴奋的眼睛都亮了,漫不经心的晃着手里的扇子嗤笑:“难怪这儿有这么多焦尸,啧啧!”
他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扇柄抵唇笑道:“一群人面兽心的畜生。”
人面兽心的畜生没发现他们,还在拍着胸脯言“吓死我了,还以为诈尸了呢”,旁边很快有人接上:“怕什么,她们生前都折腾不出什么水花,还怕死后作恶吗?”
“那倒也是……”先前说话的人沉吟两秒,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忽而笑道:“我家那个,连反抗都不敢,就这么被我一棍子敲死了。”
说着还比划了个动作,想是觉得自己现下十分潇洒,不料月光从他身上斜照而过,留下的分明是吃人恶魔的丑陋影子。
徐京墨“嘻嘻”笑了两声,正欲说些什么就被身旁人不冷不热的瞪了一眼,只好耸着肩把话头收了回去。
不用看他都知道,他这位教主面具下的脸一定皱成了一团。
他虽然听命于他,却并不怕他,且闲来无事总想作个死,于是月光下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问:“怎么?打算替天行道吗?”
身旁戴面具的男人脸色冷下来,不太客气的看了徐京墨一眼,大有他在说一句废话就把他舌头拔出来的意思。
“行行行!”徐京墨吊儿郎当的举起双手,假笑道:“我闭嘴行了吧?谁让我打不过你呢……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面具男沉默一会儿,似是纠结,最后却到底什么都没做,冷声道:“做好自己的事,找到足够数量的焦尸就走。”
“好嘞。”徐京墨应得爽快,手上扇子“刷”的一声展开,慢条斯理的晃了两下,一向带笑的眼尾却露出些不起眼的冷意。
谁料中途竟然出了意外。
他们都是自持身份的人,自然不会亲手去做刨坟挖尸的丑事,随手在从居民家里的顺来的铁锹上施了点法,那东西便自顾自的动了起来。
许是他们心里都藏了事,直到一声奶声奶气的“你们在干嘛”在身后响起,才猛然发觉身后居然站了人。
“你们找我娘亲?”来人是个女娃娃,指着铁锹正奋力挖掘的地皮问。
那下面埋得是她娘亲。
她显然是偷跑出来的,脸上黑乎乎的,也不怕人,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仰着头左右看向他们。
变故便在此刻陡生——用来隐藏罪恶的泥土被一层层挖开,胡乱用草席一卷便扔下来的焦尸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竟然睁开了眼,然后在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从坑里爬出来。
“尸变?”徐京墨凛然,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打算在那尸体扑上来的刹那就了结它,却不料对方动作快得惊人,目标却不是他或教主任意一个,而是……
“啊!”女孩儿眨着眼睛尚未反应过来颈侧便被咬了一口,她愣愣的看着几乎跟她差不多高的、焦黑的尸体,缓慢的又眨了一下眼:“……娘?”
尸体自是不会回她的话,然而月光下场上余下两人清楚的看见那具焦尸在听见这个字后顿了一顿,眼眶里紧随其后流出液体——尸体不会流泪,只能流血,红色与黑色掺杂在一起,徐京墨神情严肃,听见那尸体从喉咙里挣扎着、困兽一般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小……月……儿。”
是她女儿的名字。
小月儿连用手捂伤口都不会,愣愣的站着不动,任凭鲜血不住外流,因而很快便没了力气,软绵绵的跪倒在地上。
那尸体便“呜呜”着又爬到小月儿身上,用自己焦黑的身体压上去。
它不会说话,除了勉强能发出“小月儿”这个音外,其余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呜呜”声,徐京墨却莫名懂了它的意思——它要把小月儿带到自己的墓里去。
徐京墨皱了皱眉。
他不是没见过尸变,但眼前这副景象着实诡异,说是尸变吧,这副尸身全无煞气,若说不是……
哪儿有会动的尸体。
他下意识抬头朝身边人看过去,然而后者的脸隐在面具下,看不清丝毫表情,只听得他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突然叹了口气,道:“枉死魂。”
阳寿未尽却身死者,魂魄被困尸身内而不得归地府,称,枉死魂。
他叹完这三个字,本不欲多管闲事,却见徐京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下身去,指尖顶着一团白光敷在小月儿颈侧,歪起半边嘴角笑道:“再不管她她可就死透了。”
……
小月儿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却也不哭不闹,一双眼睛只盯着压在她身上的娘亲看,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娘”。
她娘却连一声完整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只不住的发出“呜呜”声。
徐京墨看了她俩一会儿,不知怎么想得,竟然拿出一张符纸在指尖点燃,纸灰落在尸体表面,很快就和那片黑融为一体,然后他拍了拍尸体的脑袋,吩咐道:“起来!这么小的姑娘,被压死可不是个好死法。”
他声音听起来似笑非笑,眼看着原本蜷在一起的尸体四肢渐展,然后摇摇晃晃的又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看。
“我知道我很帅,但你已经死了,人鬼殊途,我们是不可能的。”
他托着下巴笑,然后逗了小月儿一声,再抬头看向逆光而立的男人:“枉死魂可比普通的尸体好控制多了吧?没想到这趟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徐京墨眯着眼,语气意味不明,然后看见站着的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的看了自己一眼,面具上的笑脸大得诡异。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先前那尸体居然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晃晃悠悠的跪了下来:“信……女……杨林……氏……”
顿了顿,眼眶又流下两道血泪:“信女……林双双……有愿……求……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