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道年问“我以后能跟你一起吃饭吗”。
叶潽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心里涌上一阵强过一阵的危机感,原本懒散的站姿瞬间就正经起来,后背笔直得宛如一棵小白杨。
她“呵呵”干笑两声,眼睛转来转去不敢往阎道年身上落,自然也说不出答应的话……废话!就冲身侧温洱瞬间眯起来的眼睛和冷下来的脸色,她但凡敢点这个头,只怕下一秒就要和阎道年两个人一起被打包埋了!还是一人一个坑死生不复相见的那种。
所以她拼命克制着自己背上被温洱看出来的冷汗,干巴巴的“唔”了一声敷衍。
老实说她也不太清楚阎道年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句话——阎道年找来时温洱就搬了张椅子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椅子是前两天温洱亲手做得。
过程中叶潽围着他打转,一边夸他心灵手巧一边夸他宜室宜家,被温洱瞪了也不死心,照旧黏在他身边,跟条大狗狗一样甩尾巴,就差把“我也想要”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她不好意思直说,只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法来暗示温洱,温洱显而易见看懂了她的潜台词,却恶劣的假装不知道,被叶潽逼得没办法了就冷哼一声说她脸大。
脸大的叶潽沉默了片刻,瞧着温洱手下的椅子渐渐有了轮廓,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于是厚着脸皮继续跟他讨价还价,间或还连带着提要求——
“椅背上我想要只青鸟,要衔花的那种……高度要比你这个矮一点……一点点就行,太高了我坐着不舒服,还有扶手,不要磨得那么光滑,我喜欢稍微粗糙一点的手感……当然也不要太粗糙了……”
话音刚落就讪讪改口,叶潽嘀嘀咕咕念叨了半天自己的要求,念得自己口干舌燥,低头一看却发现温洱连头都没有抬过,专心致志的在自己的椅背上刻着什么。
看样子她的话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叶潽有些不高兴了,伸出指尖戳了两下温洱的肩膀,问:“我刚刚说的话你听了吗?”
温洱诚实且欠揍的摇了摇头。
叶潽气更加不顺了,“腾”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一双手指着温洱抖啊抖得,气得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最后愤愤不平的回屋去了,关门时重重一甩,唯恐被关在外面的温洱看不出她生气了。
她使得力气太大,门窗都在嗡嗡的响,温洱动作停了片刻,视线朝那扇紧闭的门投过去看了两眼,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他一脸的事不关己,叶潽心里已经没指望他给自己做那把椅子了,第二天起床时随意在院子里扫了一眼,却见院中那棵榕树下并排摆着两把椅子。
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上雕了衔花的青鸟,栩栩如生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起飞。
叶潽愣住了。
温洱一大清早的不知干什么去了,叶潽都已经围着那两把椅子转了两圈,并挨个坐上去试了一下才姗姗来迟——他走路时习惯性直视前方,视线刚撞上榕树下那人就听对方嘴里喊着“温洱”朝他扑了过来。
叶潽声音里满是惊喜,温洱被扑了个措手不及,却下意识抬起手臂接住了一跃蹦到他身上的叶潽,然后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之前大约是这样被人扑习惯了,抬手的动作做得流利顺畅,却是第一次在怀里多了一个人时感到慌乱,连脸上表情都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拼命压下无措换成一副冷冰冰的语调:“下来!”
叶潽不要脸的又蹭了好一会儿,待到温洱实在忍不住要翻脸的前一秒才依依不舍的从他身上又跳下来。
“啧!”她斜了眼温洱,嘴里笑嘻嘻的吐槽:“装什么没听见,到头来不还是给我做了!”
被温洱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了也不知收敛,冲他吐了下舌就快快乐乐的返回榕树下,抱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把椅子爱不释手。
然而她表现的越是欣喜温洱面子上就越过不去,他心情复杂的皱了下眉,上前在叶潽跟前停下。
修长的影子慢吞吞的倾覆而下,刚好把叶潽整个人都笼在其中,叶潽慢半拍的抬起头去,看着垂首朝自己看过来的温洱,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但这情绪依然转瞬即逝,叶潽抓不住,索性就不再费心,只眨了下眼略带迷茫的看了温洱一眼。
温洱脸色不太好看,克制着在椅子腿儿上踢了一下,语气急躁又难为情的说:“搬着你的椅子坐那边儿去。”
叶潽顺着温洱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被毒辣的日头烧烤的地面。
叶潽:“……”
凭什么啊……她心里不平,院里那么多凉荫地,怎么偏偏就给她指了这么个会被烤熟的地儿……更何况为什么要挪位置的是她?温洱要是看不惯她,大可以自己走嘛!
不过想归想,叶潽到底也没把这些吐槽说出来,只是临走前抱着自己的椅子腿儿在温洱脚背上不轻不重的磕了一下,然后傲娇的拍着椅子腿儿说:“没事儿了啊……姐姐给你报仇了!”
温洱:……
叶潽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坐在太阳底下被暴晒,而是在院子里寻了另一处树荫地坐下,跟温洱隔着两棵树遥遥相望,颇有楚河汉界的意思。
但楚霸王可不会向她一样没骨气,没赶走了还眼巴巴的拿着药膏去给敌人上药。
温洱愣了愣,没想到叶潽连自己指腹上那几处微小的细伤都能注意到,忍不住多看了叶潽两眼,结果主动来抹药的叶潽倒先炸毛了,恶声恶气的吼他“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掉!”
吼完心里还莫名其妙生出了点报仇雪恨的痛快。
阎道年便是在叶潽怀揣着这种诡异的快/感转身之际出现的。
起初叶潽只是客气性的说了句阎道年瘦了,后者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关键词一样,立马喜笑颜开的问道:“那我以后能跟你一起吃饭吗?”
凉风吹着头顶的树叶飒飒作响,现如今的叶潽已经不会再为从阎道年口中得知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而苦恼了,眼下唯一让她为难的只有如何在温洱手下活下来。
那天到最后叶潽也没有答应阎道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送走阎道年后几次偷看温洱的脸色,瞧见他自阎道年出现起就再也没放下的眉头心里“咯噔”一声,想了两秒,又惜命的离他远了点。
温洱把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出声“啧”了一句,眼底的燥意更明显了。
他猜不到叶潽在想什么,有时候觉得她只把阎道年当陌生人,有时候又觉得她对阎道年的态度并不像普通朋友……温洱想得脑袋都疼了,最后索性自暴自弃的开了口:“山下的人叫阎道年小阎王。”
叶潽正在绞尽脑汁的思考该如何哄温洱——她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哄他——因此没能第一时间听清他的话,下意识“啊”了一声,两秒后迟钝的大脑才开始接收信息,顺嘴问道:“为什么啊?”
“……”
明明是温洱起得话头,话说到此处他却又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心想他为什么要告诉叶潽那么多关于外人的信息,然后一合眼,装死去了。
叶潽听了个半截的八卦,既不清楚温洱为什么说到一半儿突然不说了,也没弄清楚阎道年为什么会有个“小阎王”的绰号,好奇的抓心挠肺,又拔高音量喊了好几声温洱的名字,发现对方确实不会理自己后泄愤似的在心里骂了他两句坏话,把头也转开了。
她比自己想得要心大的多,转眼便忘了阎道年外号这事儿,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温洱多跟自己说两句话。
山上山下的时间流速仍旧不一样,在叶潽第五次坚持不懈的惹温洱生气之后,山下迎来了新年。
受瘟疫影响,庐城的新年氛围比往年要浓烈的多,大约所有人都在庆贺自己劫后余生,叶潽走在街上都能对这些人由内向外的喜悦感同身受,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阎道年邀请她一起跨年——按理说这次应该也是习以为常的三人行,但奇怪的是当叶潽去问温洱时,后者居然反常的摇了摇头,叶潽也没像之前那样死皮赖脸的缠着他跟自己一起,于是便宜了阎道年享受了一次久违的二人约会。
更反常得是从踏出明路山范围的那一刻起,叶潽脑子里所有关于温洱的记忆全都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完全不同的记忆——她记忆里阎道年教她识字,在头顶第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凑过来亲她,隔着一片叶子,他的吻也变得不真切起来,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嘴唇的纹路……
零星的记忆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填/满她的脑子,叶潽清晰的知道这些都是她的记忆,看着它们在自己脑子里走马观花的闪过时却觉得陌生的要命——画面里的人……是她吗?原来她跟阎道年在这段时间里有这么多接触吗?
她后知后觉的仰头看向阎道年,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朝她莞尔一笑,然后圈住了她的手。
手被握住的瞬间叶潽下意识往回抽了一下,好像潜意识里有声音在警告她如果她这个时候没有把手抽回来,后期就会经历惨绝人寰的哄人火葬场,可她一抽没有抽/动,那声音便跟着她突然卸下的力气一起不见了,任由自己的手被完完全全的拢进了另一个人的掌心。
人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世界上所有的节日都过成七夕,于是街上随处可见像他们一样牵着手的男男女/女,叶潽和阎道年没入其中,就像万千普通的俗世男女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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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挂着一排有一排做成动物形状的灯笼,叶潽一向偏爱这类生灵,一排一排看过去时眼睛都亮了。阎道年见她看得开心,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半晌才发现两人已经停在某一个位置站了许久没有挪位了。
阎道年仰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喜欢?”
叶潽没好意思说话,水灵灵的眼睛却诚实的告诉了阎道年答案。阎道年便笑得更厉害了,趁人不注意飞快抬手把头顶的动物灯笼拽了下来。
他仗着自己个儿高,手臂又长,一抬胳膊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从头顶够下一盏灯笼送给叶潽——被绑在同一条绳上的灯笼因为他这一扯纷纷跟着颤动,像是害怕自己下一秒也会被人暴力拆卸。
好在动手那人约摸是怕被人找麻烦,刚一得手就拽着叶潽飞快往人群外跑,留下身后那一排动荡不止的灯笼,在夜色中欢欣雀跃的跳着舞。
叶潽从没干过这样刺激的事,直到停下来时胸口心脏还跳得厉害,震惊的抬眸看向面前言笑晏晏的阎道年,正要说话却见他把一只猴子形状的灯笼递了过来:“送给你。”
叶潽满腔的话突然就被咽了回去。
她愣愣的抬手接过,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身旁有一对夫妻经过,妻子摸着自己的肚皮说也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丈夫把手覆在妻子的手背上不晓得说了句什么,逗得妻子喜笑颜开,末了又扁着嘴道:“我不管,你想要的,以后你养。”
“好……”丈夫笑得十分好脾气,把手又搁在妻子肚皮上感受了一下。
其实妻子才怀孕两个月,根本摸不出什么动静,男人却温柔的摸了半晌,直摸得女人佯装不耐的拍了一下自己夫君的手背,嗔怒道:“行了啊!你烦不烦!”
骂完却自己也没能忍住在肚皮上摸了两下,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女孩儿。”
那对儿小夫妻没有注意到,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叶潽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阎道年倒是注意到了,但由于叶潽说这话时声音太小,阎道年没有听清,于是皱着眉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
叶潽望着风独摇和慕习凛越走越远的身影,心里重复:是个女孩儿。
然而当她张嘴时,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句话。
她举起手上的灯笼挡在自己和阎道年中间——隔着一层跃动的烛影,仿佛这世界都被披上了一层暖黄的光,以致叶潽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染了笑意:“我说,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