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风流皆书生意气。裴嫣含笑不语。
鱼之乐黑眸如漆,笑道:“说起来,我们有三面之缘。”
裴嫣道:“再相逢即是故人。昔日一别,还未曾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鱼之乐道:“本将救你不过顺手之劳。早已忘记此事。不必再提。”
裴嫣道:“歌坊酒肆能与将军邂逅,却是缘分。”
鱼之乐闻言笑道:“缘分……这世上原本许多缘分,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他错身掠过他身旁,说道:“今日还有急事。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裴嫣笑道:“来日方长,恭候大驾。”
鱼之乐认真看他一眼,裴嫣笑意盎然神情恳切,并无半分慌张托辞。
鱼之乐行色匆匆转过游廊步入一条小径,随即立住了脚双手抓住矮墙镂窗,足尖一蹬翻身坐到了墙头。
他皱眉看着裴嫣如众星拱月缓步走过游廊,与众书生有说有笑。
他慢慢缀在裴嫣身后,左手无意识摩挲古银兽带,指尖微微一摁,已触到了软剑机括。
李元雍站立花厅之外曾说过他在等人。等的自然是裴嫣,却不知道为何误打误撞正听见胡不归醉酒失态之言,这才来寻他晦气。
岷州城中裴嫣大义凛然字句铿锵。刑部大牢外却改头换面只为鬼祟掺入狱中见郭青麟。
鱼之乐是普通武将不通政治不懂权谋。他心中疑惑甚巨又夹杂陈醋,心中酸涩难受自然要跟在后面,看他俩人有何阴谋诡计见不得人的小算盘。
李元雍与裴嫣情分非常。但这见面之地太过烟花风流惹人遐想。温王倒是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为何他定要鳏寡孤独洁身自好连优伶的手都摸不得了?
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好不好,大家一拍两散!
裴嫣站在一幢精致绣楼前与众人拱手作别。一群书生羡慕几句公子艳福便做鸟兽散去。
裴嫣独自在夜色中站了半晌,有人匆匆前来低声与他交谈几句随即各自分开。
裴嫣一手扣门环拍了五下。三长两短似是暗号。便听得楼门微微侧开,他随即闪身而入。
鱼之乐脸色阴沉攀住院墙,随手捡起石子向树上一抛。几个黑影急遽掠出扑向暗处,手中寒光一闪已然亮了刀刃。
鱼之乐心中怒甚。这厮鬼鬼祟祟还带了许多侍卫守在旁边,如此慎重戒备,定是有奸情怕被人知。
他翻身踩过屋檐突翘攀上楼顶。足尖倒钩无声无息的贴在了后窗处。
屋中人影被火烛映在窗上斜斜拉长。摇摇晃晃如鬼似魅。
窸窣杯盘撞击清脆作响。有人说道:“永光殁了。”
这一句险些让鱼之乐大头朝下栽到地上。那声音他并不熟悉。还有——永光公主,竟然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如何死的?
云林道观把守森严既是监控也是保护,一国公主怎会无声无息就死了?
裴嫣没有则声。
那人又说道:“你家表妹手段老练,倒是个人物。”
裴嫣低低回答:“也许吧。”
他心不在焉无精打采,连鱼之乐也听出了敷衍之态。
那人自然也听得明白。片刻之后又说道:“药如何了。”
裴嫣说道:“尚可。”
那人低笑一声,徐徐说道:“东宫伴读人选,陛下嘱意的,惟你一人而已。”
裴嫣懒洋洋道:“崇文馆卷轴堆积如山。三百四十七人入选雀屏。怎轮得到我。”
那人道:“且看。”又说道:“长安节气反常,往常三月天气暖和,倒没有今年这般春寒料峭,像是天要变了。”
裴嫣嗯了一声。那人又絮絮叨叨,说的竟是各地风土人情时闻轶事。鱼之乐与裴嫣同时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人真是啰嗦。裴嫣似是并不热衷不过随意点评几句。鱼之乐听了半晌也觉得枯燥无比甚为厌烦。兼之房中并没有李元雍他也打了退堂鼓,复又踩着屋檐突翘之处悄无声息翻过院墙。一路攀着墙头遁逃而去。
鱼之乐转出游廊一路询问,自角门处转出了平昌坊。
此时灯月交辉,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皇帝寿诞取消宵禁,意为“放夜”。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出外赏灯。
灯市规模巨大,自昭国坊直至城西鹿泉坊,绵延数十里。当中有燃灯五万盏,花灯花样繁杂,皇帝命人制作巨型的灯楼,金光璀璨,极为壮观。路上波斯大食高丽人与汉族人交相赏灯,笑语喧哗。
更有五方彩色舞狮,高丈余,各穿着五彩斑斓的衣裳,十二人为一队,戴红抹额,执红拂子,随着太平乐曲在那游人如织中灵活穿梭。
正是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的繁荣景象。
鱼之乐徜徉在人群中形单影只颇为落寞,他看了一回舞狮戏马,又从彩衣铺子上叮叮*扔了数十文铜钱,摸了个钟馗的面具戴着就走,一路招摇无所方向,竟直走到了安陆坊。
车马拥挤四处都是结双成对之人,鱼之乐身处人潮汹涌孤独异常。
北疆从未有过千秋万岁节,赏灯之事更无从谈起。此等料峭岁月他多半纠结了同伴,偷猎牛羊,袭击异族商人商队,偶尔罔顾军令,潜到草原铁勒王庭部落中,找寻那有同好的少年,滚在干枯草丛中好不快活。
崔灵襄车马辚辚缓缓驶过朱雀长街。皇帝年纪老迈难忍喧腾,几杯水酒后早已回宫歇息。他性情冷淡不喜应酬,随之离席也无人太过注意。
长安城繁花似锦,月色辉映,多少波澜诡谲争斗夺势在豪华筵席上幕幕上演。
崔灵襄微有酒意。他下了马车站在台阶上回望繁华涌动人潮。
灯火辉煌中,鱼之乐逆着人潮向他走来。
他一手捧着芝麻糖栗子之物,一手拿着一个包裹。殿前侯走到台阶之下,眼神落寞似是也颇为意外,只愣愣看着他。
他二人站在台阶上下静静对望。
鱼之乐说道:“宫中赏宴,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崔灵襄缓缓摇头。
鱼之乐举过手中的小吃之物,笑道:“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去看看花灯?”
崔灵襄沉吟不语,他眸色深邃面容冷清。
鱼之乐恍然若失,眼中有期冀神色,又说道:“我从来没有看过这般灯市。很盼望有人能陪着我一起看一看。”
他等了片刻,又笑道:“我那些日子受了伤,没有时间去看望你。你别生气。我一直惦念着你。”
崔灵襄仔细看他片刻,缓步走下台阶。鱼之乐眉开眼笑,将栗子等吃物塞到他手里,抖开包裹,却原来是一个粗糙狰狞的钟馗鬼怪面具。
他将钟馗面具扣到他脸上,为他系好了丝带,他身周清香浮动。鱼之乐退后一步,含笑上下打量他,目光温柔,又抱拳道:“崔大人请!”
他将头上面具顺手一摸,却原来是三国关云长,红光满面十分滑稽。
崔灵襄握着手中暖热的纸袋与他缓步走在人群中。灯火绰约流光飞舞,端的一幅太平繁荣景象。
至于这繁荣背后,是如骨附蛆的阴惨冷厉还是风声呼啸的分崩离析,有谁会在意呢。
春风十里吹绿长安城。城中有衣冠无数,倾盖如故。
然而满座高朋中,唯一一个能与自己心平气和缓步同游的,就在身边,何其幸甚。
他心思慎密,他飞扬跳脱。他拘谨礼教,他偏偏最爱犯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这天下事却极为有趣。明明南辕北辙也能凑做一处。缘分二字盈虚自有定数,实则为天意不在人为。
他心思澄澈最敬佩他为人处事。他甚至在心中暗自引他为知己。
崔灵襄沉默走在鱼之乐身侧。
鱼之乐想到即将离开京城,再不能见到这位清贵超然的崔大人也不禁心中酸疼。
他问他:“你冷不冷?”
崔灵襄微微摇头,手却在袖子中,被那人的手掌包裹住了。
鱼之乐停顿片刻,又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
他应当向他告别。
他前来京城原本替凌大将军交换虎符,向皇帝呈交军机述职。
职责完成,皇帝寿诞也过,凌大将军的军令积攒二十余封,是时候应当回归北疆。
崔灵襄退后一步,垂眸不言,将手抽了回来。
鱼之乐不敢造次,一颗心又酸又涩,他看着他的钟馗面具想象面具之后那人面目清雅心智聪慧,行事果断又滴水不漏,如能有幸把酒言欢当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对他好与对李元雍不同。
他不见李元雍一颗心便会受那斧剁刀斫、油烹火炙之苦。他不见他却只会默默思念心中安静欢喜。这两种感情如此矛盾大相径庭偏偏能同时存在心室之中令他亦不知如何是好。
长安月洒落人间,也会洒落他心上这两人。
而他终会独自一人没入北疆浓重的夜色,看不见长安的月亮,望不到潼关的尘烟,只能将思念困踞心底囚狱之中,剩下孑然一身漂泊天地。等着漫天烟霞,荒凉沙滩,最后把他化成白骨。
鱼之乐贪看他剪水双瞳寒寒清光,兀自强笑道:“此生在荒僻边疆,我从没想过能……能碰到你。北庭都护府有千万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令人心生推崇。我回去了会……会一直挂念着你的。”
他二人缓步走过九曲玉带桥。
桥下青衣河环绕长安汇入灞水。波光粼粼水影绰约,他二人相对而立恍若站立瑶池玉境之中。
崔灵襄清冷说道:“多谢殿前侯挂念。此间夜深露重。请殿前侯早日回宫。本官觉得有些冷,先行告退,就此分别。”
鱼之乐唯唯诺诺不敢拒绝。花灯之下,他看着崔大人清俊身影缓步下桥,眼神逐渐带有一丝落寞与伤感,他站在桥上轻声说道:“今晚亦是我生辰。——若有来生,我却希望,能陪着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