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憨石愣了很久。
直到罗瑛出完恶气,带着秦佚出了正厅,才恍惚回神。
赵丽春感激又无奈地看着不远处兀自为她鸣不平的罗瑛,心里松了口气。
方才那番话,真的戳到她心窝子里。只是她说不出来,也无法再对伤自己至深的男人说这些似有悔意的话。
她必须立场坚定地对所有人表明,她不会再动摇。
李憨石看着自己妻子嘴角的笑意,突然想起最初娶她的那些天,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女人也对他绽放过这样信任又依赖笑容。那时候他下了决心要好好对她,给她最幸福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爱意就变了味呢?
“丽春,你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跟我回去了么?”屠夫轻声问道。
赵丽春转身看向他,这个一直战战兢兢,柔顺又凄惶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得分外坚强。那双黑亮温柔的大眼睛更不知在何时变得如此决绝而饱含勇气。
“即使今日所有人都逼我跟你回去,我也不会再安安分分地跟你过日子。逃一次不行就两次,百次千次万次。除非被你打死,否则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逃出去。”
“……”李憨石深深低下了头。
这种日子,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我放你走。”
他嘶哑地开口,眼泪终于如连雨般,从黝黑的脸上绝望地划过。
“放妻书”是在村长的见证中写下的,写完即时生效,李憨石与赵丽春解除了夫妻关系。
小小的纸片上沾满了屠夫的眼泪,他将之小心地递给曾经的妻子,低声道:“那十两我也不要了,你走吧。”
赵丽春淡淡地接过,没表现出丝毫谢意,只是道:“银子我会赚钱还你。”
屠夫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以后若还能有交集,他当然求之不得。至少,能让他有再次的机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罗瑛远远看着,口气冰冷道:“要改变哪有那么容易。”
秦佚也赞同地点点头。
与其等着一个坏人痛改前非,还不如找一个好人重新开始。
毕竟真正受过伤痛,才会知道平和的日子有多值得珍惜。
在场的诸耆老们,都没有料到会以这种结局收场。
荒唐至极,荒唐至极!那他们辛辛苦苦跑来,只是充个排场么?!会上说的那番话,也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完全被这些个小辈忽视了!
自觉受到轻待的老人们都恨恨地盯着不请自来的疯女人,满腔怒气都要在她身上找到发泄口。
“这就是那个外来的女医生?”李方成瞪起混浊的眼珠,撇着胡须,冷声道:“听说一入村就毒害了李癞子,后来还在集上被人认成妖精,流传些不三不四的传闻。现如今又来闯祠堂,挑拨得人家夫妻离异,真是不详之人!”
“说是李汉山的远亲。”七叔也质疑道:“可李汉山家世世代代都是这里出身,哪里来的姓罗的远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拐外抹角的谩骂和恶意揣测纷纷甚嚣尘上。
“哼,长得那副妖孽的模样,不定是哪里出身,跑到这种偏僻乡里充作良人!”
“赶明儿要去趟城,向李汉山家核实清楚了才行。”
“对,似这种不清不白的女子……”
秦佚听他们越说越过分,咬紧牙关就要上前教训人。
“等等,”罗瑛拦住他,深吸口气,大声道:“你跟这些快入土的老家伙叫什么劲呢?脆胳膊脆腿的,一不小心摔到哪里,还要讹着我们拿钱治病呢!”
“你这泼妇好不知礼数!”七叔一拐杖敲在地上,皱纹横生的老脸上盛满怒气。
罗瑛讽刺道:“你们一口一个妖孽,泼妇,倒要说我不知礼数?”
“你、你不敬尊长!身为女子,不知耻,不怕羞,有辱妇德!”
“哟,方才怀疑我不是你李家远亲,现在舔着脸自称是我尊长?”罗瑛噗嗤笑出声:“再说了,我哪里不知耻不知羞?有没有妇德我的夫君还没吭声,你们瞎埋怨什么?”
她笑嘻嘻地挽住秦佚的胳膊,表情十分欠揍。
秦佚却喜欢的不行。
自家丫头就是得牙尖齿利,谁也不能折辱半分!
“行了,你们十个也说不过她一个。”
人群中突然传出个熟悉的声音,罗瑛好奇地看过去,正是那日医治咳嗽的李善才之父——李老头。
李老头还是那副黑瘦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声如洪钟。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罗瑛,转头对赵丽春道:“女娃,跟男人离了,以后打算如何?”
赵丽春想了想道:“回趟家,具说此事后,到城上赁个房子,做个坊间织娘,还李憨石的欠银。”
李老头道:“一个女子出门在外,遇事诸多难处,你可想好了?”
赵丽春定定地点头道:“想好了。”
“如此,这事便了了。”李老头站起来道:“没别的事,老头子就走了。一群人呼呼啦啦围在这里打嘴仗,有个什么意思。”
他说完便背过手,摇摇晃晃地从祠堂中走了出去。
有个领头的,后面就从善如流了。
纵使再胸闷气短,老一辈的也都三三两两散去,屠夫也依依不舍地离开。
罗瑛一行对村长行礼,表示由衷感谢。
王昌欣笑得很和善:“罗大夫无需如此,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得还要麻烦你。”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心急火燎地跑进门,一见王昌欣便大叫:“村、村长!你家媳妇要生了!!”
来的正是王昌欣邻居家的小儿顺溜。
村长一瞬间色变,不等告辞就跟着小孩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会出什么事吧?”罗瑛有些担心,这个时代的出生率很低,许多产妇都熬不过生子这一关。
“听说村长早早定了产婆,只等着产期到了,给艳秋嫂子接生。”赵丽春安慰道:“兴是头遭遇事,惶急了些。”
“希望吧……”
三人徐徐走出祠堂,天光大亮,四野的油菜已经结籽,被绑成一捆一捆地扎在田里。
赵丽春忽然扭头,表情认真道:“大夫,我想明日便离开这里。”
罗瑛很意外,“这么急?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身子也要再调养……”
赵丽春摇摇头,“已经大致无碍了。我回到家中,娘也会帮着料理些日子的。”她抬头看着天上游离的云絮,眼眶不自觉发热:“五年没回去,我想家了。”
罗瑛心有触动,鼻子发酸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明日我同秦佚一起送你出门。”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分到头终有尽时,她能重新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该高兴才是。
王昌欣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刚进家门就听见自家媳妇扯破嗓子的叫骂:“死人你去哪儿了!你儿子,要折磨死老娘了!死人你快来!”
产婆在边上急得像热锅蚂蚁,一个劲儿大喊:“再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啊!”
王昌欣大声道:“媳妇儿我回来了!我这就进去陪你!”
邻居嫂子赶忙拦住他,急道:“哎呀,产房污秽,男人进去做什么?!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哪里有不痛的道理?你就在此安心等着吧!”
她是顺溜的娘,生过一胎,有这方面的经验,王昌欣焦急地直打转,不敢再硬闯。
这一等就等到了快入夜。
房里的痛呼渐渐变小,显得格外软弱无力。产婆满头大汗地走出来,对王昌欣道:“不行啊,生不出来,再这么下去,孩子怕要憋死啊!”
“我媳妇呢?!”村长红着眼睛,精神极度紧张:“我媳妇会不会有事?”
产婆一脸为难:“孩子卡在那里,妇人恐怕也会……”
“救我媳妇!孩子如何我不管,你去救她!”王昌欣使劲推着产婆往屋里去,没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在发软。
产婆挣动不得,急得大喊:“这种只能硬生,让孩子先出来,产妇势必大出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啊!”
要是运气不好,一尸两命也不是没可能,她怎么敢随随便便作担保!
“媳妇儿,媳妇儿啊!”村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秀气的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早知如此,做什么要这个孩子!
明明知道她年纪大些,可能会受不住……
产婆无可奈何地叹气:“能用得上的法子,老身都已经用了,真是束手无策。要不,就请个大夫过来,稍微有个好歹,也能多少吊口气……”
“大夫……”王昌欣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轱辘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叫:“你照看着艳秋,我去找罗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