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憨石清醒,已是午时之后的事情了。
宿醉使他黝黑的脸庞不自然的充血,两只眼睛又酸又涩。他扯着干疼的嗓子咳了几声,大叫道:“臭婆娘,给我倒碗水喝!”
没有任何人回应。
李憨石顿时烦躁起来,抓抓背起身,脸色恶臭地往院子里走去。依旧没人。
“臭婆娘!!”他大喊一声,疯了一般踹开院门,早该挂满猪肉的摊子上空空如也,往日那抹娇弱的身影也不见丝毫行踪。
屠夫急了。
“我就知道这淫\\\/妇的心早就跑到别处了!”他大骂几声,拐回房里拎了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气势汹汹地往外走,“看我不打死你们两个狗娘养的奸\\\/夫\\\/淫\\\/妇!”
说是这么说,可赵丽春的衣物俱在,书信全无,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让他到哪处去找?
李憨石像条野狗似的拎着棍子满村乱窜,见人便打听他家婆娘的下落,几个时辰下来一无所获。眼见天色将黑,他垂头耷脑地往家走,在路上遇见了刚串门回来的王寡妇。
王寡妇当他空气似的,理都不搭理地往前走。
李憨石觉出蹊跷,叫道:“王婆子!见着我媳妇没?”
王寡妇嗤笑一声,趾高气昂道:“哟,现在叫的亲热,打人的时候咋没想起来她是你媳妇儿?!”
“你说啥!?”屠夫糙脸憋得通红,举着木棍作势要打。
王寡妇毫不惧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叫嚣:“你打,你打呀!看你敢不敢招姑奶奶一根汗毛!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李憨石咬咬牙,手上的棍子始终没落下去,末了往地上啐一口,硬声道:“泼妇,知道你要讹钱,我才没那么蠢!你是不是刚从坡上下来?我家丽春是不是被那个不知廉\\\/耻的女大夫拐走了!?”
“有脸骂我家妹子不知廉\\\/耻?!天底下有比你更没脸没皮的人么?”王寡妇护短,最是听不得人家说自己人的坏话,当即蹦起来跟他叫骂:“个丑货,矮脚骡子烂冬瓜!不配当人汉子的窝囊废!!”
王寡妇越骂越难听,屠夫宿醉的脑子一阵阵发疼,抓起棍子就要抡,却被路过的村民赶忙拉扯住。
“好了好了,别吵吵了!”
王寡妇尤不解气,跳着骂道:“让他来!让他来打!今天不在老娘头上开个瓢他就不是个男人!”
一群村妇也拉住她,嘴里念“算了算了”,一边把人拖走了。
“老子回来就收拾你!”屠夫双眼通红地嚎了一嗓子,将众人挥开,拎着木棍向罗瑛家里走去。
罗瑛早听到动静,让赵丽春安心在屋里养伤,自己搬个椅子坐在院子里,老神在在地等着麻烦上门。
秦佚像根长枪,直直地立在她身后,手中的石子蓄力待发,漆黑的双眸一片冰寒。
李憨石一上来,就见院门大开,那个从一开始就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女大夫就坐在正对面,悠哉地捧着杯子喝茶。
“俺家丽春在哪儿?”屠夫气势汹汹地质问。
罗瑛瞥了他一眼,一口茶差点从嘴里喷出。
只见这家伙长得面膛黝黑,五短身材,双眼像铜铃似的溜圆,鼻子却碾过一般塌陷,两片嘴唇肥厚,满面胡须曲卷,活脱一个彪悍版的武大郎再世。
早前去他家拜访,便只有赵丽春出来接待,是故从来没见过屠夫的真容。原来竟是这幅鬼见愁的模样?!
李憨石察觉到她眼中透出的惊奇与鄙夷,顿时面目铁青,喝道:“婆娘,没听见我问——啊!!”他话音没落,膝盖上便传来钻心的疼,一颗石子不知从何处狠狠地撞了过来,一击之后轻飘飘地滚落在地。
秦佚双眼隐在阴影中,又无声地举起了一只手。
“好了。”罗瑛拦住他,走上前,低头看满地打滚的男人。
李憨石抱着腿大呼,脸上刷拉拉往下滴冷汗,简直痛不欲生。
罗瑛扯开他的手查看一番,只是皮外伤而已,便拍着双手起身,嘲讽道:“自己连这点痛都忍不了,却能狠下心打别人?”
屠夫咬咬牙,刚想伸腿反击,就见那个如恶鬼般凶煞的男人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背后,高大的身躯挡出一片黑影,将他结结实实地罩在了里面。
伸出的腿登时僵硬,畏畏缩缩地收了回去。
罗瑛轻蔑地看着他又怂又可怜的模样,冷声道:“明白告诉你,丽春就在我这儿养伤,伤好之前,她哪里都不去,你也别费心上来找,懂了么?”
李憨石像只丧家又残废的老犬,惊惧地哆嗦双唇,又恨又怒地瞪着她,显然不肯就此罢休。
罗瑛居高临下地垂着眼,语气完全冰冷了:“你不是说过,我为医者害人,不是好大夫么?下次若再敢来,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是黑心大夫真正的毒!”
屠夫屁滚尿流的溜了。
罗瑛狠狠出了口气,回到屋里去看望赵丽春。
可怜的妇人听到男人的声音就如幼鼠见了猫,缩在被子里不敢抬头。
“他已经走了。”罗瑛安抚道。她今天算是看清了,说到底那人不过是头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可怕的是一直用那种暴虐残忍的方式对待赵氏,才会让她形成条件反射般的畏惧,更生不出敢于反抗的勇气。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真不知道她能不能顶得住压力,坚持到底。
晚间,罗瑛正在灶房里做饭,王寡妇揣个纸包,神神秘秘地上了门。
“嫂子来了,罗瑛见了她很高兴,招呼道:“我今日去刘大姐家拿了些鸡蛋,刚好做粥,你等会儿一起吃些吧!”
“我可不是来蹭饭的!”王寡妇乐呵呵地将纸包递给她,道:“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罗瑛刚拿到手里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甜味,打开一看,眼睛发亮道:“红糖!”
“我专门到坐月子的人家要来的。”王寡妇笑着道:“想着给丽春妹子补补身体,年轻轻的,底子可不能给熬坏了。”
罗瑛感激地道了谢,往锅中打了几枚鸡蛋,用面粉勾芡,掰了块红糖丢进去。不一会儿便熬了一锅红糖鸡蛋羹。
她趁热给赵丽春端了一碗,赶回来换锅炒菜。
王寡妇在底下添了几根柴,开口道:“妹子,你跟丽春妹子说了那事没有?”
罗瑛手微微一顿,敛下眼道:“还没。我……我怕她受不住打击。”
“依嫂子看,你该早些跟她说。”王寡妇叹口气,直起身子道:“俗话说为母则刚。别看嫂子现在泼辣,虎子出声之前也是温温婉婉的,受人欺辱的次数数也数不清楚。”
罗瑛抿着唇,心里动摇的厉害。
“她如今对那蛮汉子是怕多于恨,给她知道自己……哎,那时候恨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王寡妇说完这番话,便告辞回家去了。
罗瑛神思恍惚地做完饭,送到屋里招呼秦佚把手里的活放下。
前日割的茅草晒得差不多,秦佚正将其一捆捆地扎住,用棉线紧实地编起来。闻声便起身到井边汲水洗了手,到屋里坐下吃饭。
桌上热腾腾的鸡蛋羹泛着红润的色泽,秦佚看着,突然有点下不去口。
这、这不是妇人家吃的东西吗?
“补血还分什么男女?”罗瑛一眼便看穿他,呲牙道:“把你脑子里那套顽固腐朽的东西扔到一边去,赶紧吃饭!”
秦佚满头黑线,乖乖地捧起碗,敏感地察觉到:她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三人沉默地用完晚饭,已经入夜了。
秦佚依旧在隔壁屋里并了桌子睡觉,罗瑛给他铺了床被子,看看头顶上的破洞,还是有点担心会着凉。
无妨。秦佚摇摇头,催她回房睡觉。
他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前些年别说有屋顶的地方,就连树杈也照睡不误。
只不过,如今可能,会有些不适应身侧无人罢了……
罗瑛在黑暗中睁着眼,没有丝毫的睡意。王寡妇的话萦绕在心头,让她不知道该不该对赵丽春开口。
毕竟,也太过残忍了些……
“大夫,真是对不住。”赵丽春听着她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自责道:“若不是我,你夫妻二人也不必分\\\/房……”
???
“啊,不、不是,”罗瑛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她才不是因为没有男人在身边才睡不着的好么!她、她是……
“我们原本就分开睡。”罗瑛叹口气,无奈地坦白道。
“什么?”赵丽春有点不敢相信,小心地问道:“是感情不和么?我听人说,你丈夫也脾气差,时常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罗瑛两手枕在脑后,笑道:“秦佚对我很好。只不过,我们是假夫妻,没有到那个份儿上。先前为了不被人说三道四,才谎称他是我丈夫。现在想想,其实也没必要。”
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使得罗瑛的面容在黑暗中也轮廓清晰。赵丽春转过身,认真地听她说。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要为自己而活。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他们又不会代替我们过日子。所有的酸甜苦辣,不还得自己一点点往下吞?”
罗瑛笑着扭过头,眼眸被月色映得发亮:“所以不必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担心。只要你努力生活,就值得被所有人尊重。”
她说着调皮地眨眨眼:“就像王嫂子一样。”